短暂人生的某段时光里,我每天都要吃掉少许午餐肉罐头。时间不定,有时候是在正餐时间,有时候是在凌晨两点,甚至早上醒过来,还顾不上刷牙,也要率先将一小块午餐肉放入嘴中,不紧不慢地用舌头碾碎,然后吞掉。肚子往往不饿,但就是涌起难以克制的欲望,实现起来又没有丝毫难度可言,于是就消耗掉了大量的午餐肉。不知何故,痴迷于午餐肉罐头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吃午餐肉这个行为本身,看起来也就有些像某种奇特的宗教仪式了。罐头的口味也各不相同,当然以原味的居多。不过蒜蓉和黑胡椒口味,我倒是有特别的偏爱。对于越是喜欢的东西,享用的次数也越是要少一些,如果想要过上不慌不忙但又颇有意趣的人生,这样的方法或许可以作为一项颇为有效的信条。
同几乎所有人一样,我跟午餐肉的第一次邂逅,发生在售卖罐装食品的货架上。我单独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超市逼仄的过道里穿行,没拿购物篮,也没推手推车,时间大概是晚上八点过后。总要买点什么,我那个时候想。如果想要改善自己的人生,花点钱买些东西,恐怕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横穿超市的主过道上悬挂着各色种类的商品指示牌。我走过“日用品”,“鞋袜”,“儿童玩具”,“奶粉”,倒是没有什么特别能够抓住我眼球的新奇品种。总不能指望在面向普通大众的普通超市里找到诸如“化学药品”,“急救器材”,“外星球通讯设备”之类的东西吧。
于是我拐入“罐装食品”那个分支过道,开始面对着前后两排足足有三层高,堆满了各种罐头的白色塑料货架。
我看中一款罐头。背景呈夜空中的深蓝,上面注明口味和品牌名的大字则涂上了明亮的黄色。罐头的弧形边缘上,还用一排白色的小字标注上这家始于1937年的食品公司的辉煌历史:“。。。。。。全球41个国家的消费者都热爱XX午餐肉,在美国,每1秒钟就有三罐XX午餐肉被吃掉。”呵!真是了不得的成就。既然如此受到大众欢迎,迎合众人的口味,对我来说又何尝不可呢?于是我拿下三罐“原味”,径直走向收银台。价格还挺不便宜。不过,想要改善生活,不付出点代价恐怕是不容许的。
拉开顶盖以后,一整块午餐肉如同肥硕的象一般填满了罐头内部的所有空间,方形的边缘同罐头内壁紧紧贴合在一起,没有透出丝毫缝隙。我用右手食指轻轻顶了顶同皮肤颜色类似的午餐肉,厚实,有弹性,手指按下去,也没有印痕留下来。
我赶忙拿出一双筷子,用力插入那片平整的表皮,挖下一大快,放入口中。午餐肉第一次进入我的口腔,流入我的胃,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也没有在周遭留下任何痕迹。“第一次”的概念总能蕴含着些许意义。但我与午餐肉的第一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从今往后,我就将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上千次。
我吃了许许多多的午餐肉,剩下的空罐头要是全都留存下来,应该可以塞满两大个衣柜。我吃完一罐,接着又吃另一罐,全部吃光之后,又从超市里提回满满一打包装精美,尚未开封的全新的午餐肉罐头。这样的循环在日常生活中反复流转,直到某一天,我再也不想吃了,我同午餐肉的缘分就也到此为止。如此而已。
如果没有那个怪异的梦,午餐肉罐头想必会被归入诸如定期跑步锻炼,360手机助手,补充营养的钙片,维生素片等日常事物之中。它们曾经就像流星那样用短暂的光亮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让我对着它们许下许多卑微的愿望。我妄图从中看到改变的希望,可它们所能带来的,终究只是虚空而没有力量的寄托而已。最后,流星们悄无声息地溜走,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之中,达到某个记忆再也不看到的远方,达到了那个可以被看作是无限延伸的,也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轻飘飘的点的,所谓“遗忘”。
梦是这样的:我变小了,很小,跟蚂蚁差不多大。四周明亮,脚下是一片午餐肉。我试着走了几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至于为什么非要变小之后踩在午餐肉上,这一点我没有心思去考虑。或者说,根本没有紧抓这个问题不放的必要。午餐肉肉质紧实,踩在脚下,感觉有些滑腻,但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触向脚底传来,很舒服。走出几步,一片由午餐肉组成的斜坡挡在眼前。我自然而然地爬上去,便达到了一个高处。站在那里,周围的空间倏忽在我的眼前展露无遗。午餐肉,连绵不绝的午餐肉在眼前排开,它们的表面并不平整,而是如同海面上的波浪那样起起伏伏,向着视线最远的方向铺展开去。我觉得我应该走出去,便迈开了腿。坡面并不高,我缓步爬行向上,接着急促地小跑向下,然后又是一段低矮的斜坡立在眼前。我爬上斜坡,跑下斜坡,重复了无数个这样的来回,眼前却依旧如梦初始时的景象,毫无变化。眼前所见的,仍然只有午餐肉而已。没有指明路线的箭头,也没有式样独特的地标(只要它不是午餐肉就行了。哪怕只是一张卫生纸,在当时看来也意义非凡)。我开始感到恐慌,害怕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汗水伴随着汹涌而来的不安,开始从身体里的各个角落流出来,接着滴落在地。似乎是因为接触了水分,脚下的午餐肉开始发生某种质的变化——它们软化,变得不再坚实了,不再能够承载住我的重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恶臭。我一瞬间辨别出,那正是午餐肉变质之后逸散而出的气味。极度的厌恶感向我传来,我试图从脚下的午餐肉里挣脱而出,但是越是扭动身体,软化了的午餐肉就越是要将我向下吞噬。脚底仿佛被抽空一般,什么都碰不到。无法觅到一个可以支撑的点,自然就没有从腐烂变质的午餐肉里挣扎而出的可能。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向下陷落,若是盲目乱动,这样的徒劳只能加速午餐肉吞没我的速度。难以名状的绝望感在我的内心来来回回地翻滚,但我却无能为力。真真正正的无能为力。
醒过来了。
没有流汗,也没有瑟瑟发抖。我平稳地躺在床上,四周的气温保持在宜人的程度。空调机清新的冷气窜入我的鼻孔,没有任何异味。同方才的梦境相比,现实中的一切保持着令人感到惊异的正常。
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扑倒在木质地板上。光线不是很亮,但是足可以看清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女友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抹着什么东西。
我扭了扭头,深度睡眠过后的麻痹感如同猫爪般紧紧抓住我的神经。
“喂”
我叫了一声。声音很艰难地发出来,莫如说是被我用力从身体里挤出来的。声调很低,听上去很像是低微的呻吟。我甚至担心女友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声响。
“终于醒啦?”
女友转过脸,正对着我。那张深色的面孔因为涂上了什么,显得很亮。
我没有回答,挣扎着将头抬起来。麻痹感也就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肌肉的力量也重新完完整整地嵌入我的身体。如果梦是一种疾病,那么从中恢复出来,得到痊愈的速度,恐怕可以用秒钟来计算。
“差不多也该出门了。”
我爬下床,走进浴室漱口。水流快速冲刷着我的齿间,但某种怪异的腥味却残留在嘴里,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口腔便体会到这样的感受。午餐肉。这正是午餐肉的淡淡腥味。我以为这仅仅只是从残留的梦境中流溢而出的错觉,但直到我穿好衣服,蹲在门口系鞋带,午餐肉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距离最后一次吃午餐肉,已经有多久了?一年,没那么少。两年,还有些不够。恐怕已经两年多了。第一次静下心来,好好追溯过往的记忆,才发觉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一段如此漫长的时光。
在公寓附近的希腊餐厅里,我很想同女友聊一聊午餐肉。怎么聊都行,只要能跟午餐肉扯上关系,哪一方面都好。但不知如何开口。如果从梦境入手——“想听听我午睡时候做的那个梦吗?”这样提问未免有些傻气,好像女友真的有必要对我的梦感兴趣似的。如果直接跟女友提到午餐肉,恐怕就不得不连带着将那时糟糕的生活全盘托出。但是眼下我只同女友相处不满一个月的时间,要是把那段几乎被我的潜意识牢牢压制在记忆深处的岁月抖露出来,恐怕会被当成一个怪人。
女友把几块烤鸡肉夹在面饼里,接着用刀子切成厚片。就在她侧着身子在桌旁的调料架里寻找芥末酱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下来。
“你吃过午餐肉吗?”
女友正把一瓶青色的辣椒酱提在手中,凑到眼前看着上面的小字。她把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
“什么?”
“午餐肉,装在罐头里,打开就能立刻吃的。”
“何苦问这种问题?”女友看到那只是一瓶辣椒酱,便将细小的瓶身重新塞回调料架。
“就是想问问。”
“没吃过。”说罢,她叫来服务员,要了一盘芥末酱。
“怎么可能?”
待到服务员转身离去,女友才接过我的话头。
“没事干嘛要去吃罐头呢。”女友叉起一片西红柿,放进嘴里。“罐头食品能吃吗?把原本新鲜的东西捣鼓来捣鼓去,最后塞进窄小的铁盒子里,这样做对大自然创作出的生灵,也太残酷了。”
大自然创造出的生灵?这未免扯得太远了吧。女友真不愧为知名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的身份。
有关午餐肉罐头的话题到此为止。
晚上,我们拐入B52酒吧。女友特意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能够看上一场用投影仪放映在酒吧间墙壁上的一部电影。《重庆森林》,女友已经看了9遍,但坐在昏暗的酒吧间,手边是一大杯啤酒,身旁还有男友,再把这部经典爱情片重温一遍,对于女友来讲,可能会从其中发掘出一些先前从未注意到的内容来。女友是这么跟我说的。
第二个爱情故事进行到一半,梁朝伟饰演的警察正坐在桌前吃午饭。他从罐头里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着,突然发觉有些异常。我也发觉到了什么。因为我看到了罐头。
罐头——午餐肉。午餐肉罐头。
《重庆森林》我是第一次看。故事还行,人物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复杂,导演的镜头剪辑略显跳跃,我一直弄不懂那个阿may到底是谁。这些都使得我在看得时候,不得不提高自己的注意力。午餐肉几乎就要在脑海里被希腊餐厅鲜嫩的烤鸡肉和《重庆森林》重新挤入遗忘的深洞,但现在却又重新抢夺回注意力最中心的位置。
况且,电影里的警察用午餐肉配泡面充当午饭,这样的生活几乎同那时的我如出一辙。我也怀疑过吃进嘴里的罐头的味道,不过不是在猜测什么“番茄味青鱼尝起来怎么会像生鱼”,而是发觉到嘴里的午餐肉已经有些发酸发硬了。相比之下,我显然悲惨得多。
何苦拍这样的镜头?我心里暗暗埋怨,就也顾不上什么阿may了。
女友已经入睡。我看了看摆在床头的电子钟,凌晨一点零二分。明天还要上班,尽早入睡自然是最为妥当的选择,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莫如说,我有些害怕入睡。我害怕自己重新又做上那个满世界都是午餐肉的梦,重新又被腐烂变质的午餐肉吞进肚里。
可能真的做错了什么。我想,肯定在两年多前用某种不正当的方式对待了午餐肉,以至于让它们怀恨在心。现在,他们找到机会,潜入我的意识和梦境,开始对我进行无声而残酷的报复。真是抱歉!我对着漆黑的天花板默念道。但简简单单的一句对不起,恐怕无济于事。
恐怕是吃的方式有问题。两年多前,只要心中浮起吃午餐肉的欲望,我便无所顾忌地扯开拉环。我从不在乎是否能将一整罐全部吃完,在意的仅仅只是我现在能够吃到它们。哪怕只是为了一口,我也有将剩下的一整罐全部浪费掉的自由。毕竟只是午餐肉罢了,看起来呆头呆脑,廉价又随手可得,任由我如何处置,想必也不会有一句抱怨的话。为此,许多午餐肉被我遗留在桌上,任由它们被真菌侵蚀,变质发臭,最后被我干脆地丢进垃圾桶,丢进孤零零的垃圾桶,装着一个又一个吃剩下的午餐肉罐头的垃圾桶。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有机会,真应该好好对待一次午餐肉:
那里要有一个干净的厨房。厨具不一定要高档,但是必须擦得一尘不染。我从塑料袋里掏出午餐肉罐头,小心翼翼地拉开拉环,将午餐肉倒在雪白的塑料砧板上,把它切成均等的小块。手边的炒锅刚刚过了油,此时从那里传来滋滋滋的响声。我先把香蒜,洋葱和红黄相交的甜椒块放入锅中翻炒,香气腾腾而起。现在,正是放入午餐肉的好时机。我用手拨拉着将放置在瓷盘中的午餐肉块下入油锅。我细致地操作锅铲,以免不慎破坏了食材的形状。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也会摧毁一盘美味午餐肉的完整性。待到午餐肉在滚烫的油面上被煎出了微微发黄的表皮,焦香味一阵一阵地扑入我的鼻孔,我关掉火,洒入两勺胡椒粉,最后晃了晃炒锅,使其充分入味。
时机掌握恰当,火候也正好。
可是,面对着那一盘热气腾腾的炒午餐肉,我竟不知如何下口。当然没有下口吃他们的可能了,我猛然回过神来。眼下,我只是仰面躺在床上,面对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手边是熟睡的女友。另外,橱柜也好冰箱也好,都没有午餐肉罐头的存在。属于它们的时代,对于我来说已经过去。午餐肉罐头从开始走到了结束,就此在我的人生里终结下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便不再有任何容许我更改的余地。我为曾经对午餐肉犯下的错误感到忏悔,但唯有忏悔而已。就算脑海中的那盘午餐肉是何其美味,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
我斜眼看了看床边的电子钟,时间已经走到凌晨一点二十二分。我用二十分钟在空想的世界里做了一盘美味可口的青椒炒午餐肉,表达了我对于死去了的午餐肉们的哀思和愧疚。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恐怕什么都做不了。
恍惚之中,我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口腔发干,还有些苦涩的味道。但每天早上的口腔都是如此。我起身喝掉一大杯凉水,头脑随之清醒过来。星期一,一周的开始,厨房那边已经飘来咖啡的香气。想必女友已经率先起床,正在准备两人份的早晨。肚子有些饿,恐怕是昨天睡得太晚,又没有吃任何东西的缘故。如果有咖啡,女友自然会同烤面包一起配。这是她在经过一番形而上的哲思之后确定下来的一个习惯。对于每一个生活习惯,她都认为有深思熟虑的必要。
至于午餐肉罐头的事,我就没再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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