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中秋词」六首

作者: 故紙堆裏寄此生 | 来源:发表于2018-06-08 19:43 被阅读5次

1.《满江红·快上西楼》


中秋寄远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令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舞,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页

作者担心浮云把圆月遮住,连忙走上西楼。一个「快」字,生动表现了作者的急迫心情。作者难道担心的是不能赏月?不过是为了「望月怀人」而已!

但唤取美人吹笛,穿云裂石,音声激越。在月光的照耀下,整个世界清冷凉爽。我最喜欢中秋时的圆月,因为它刚被天上的匠人修磨好,洁白圆润。突然想问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可曾有一丝后悔?孤零零一个人幽居深宫,发愁吗?头发应该愁白了吧?

此「嫦娥」正是作者所思念的美人,料想美人也因为思念自己而头白。

美酒斟满,玉杯晶莹滑腻。美女翩翩起舞,歌声呜咽。感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正如月亮一样,阴晴圆缺。希望月亮永远如此夜般圆满无缺,我们也能早日团圆,人世间未必总是离别,无须特别看待。等到我们相聚了,从前的离情别恨,都是我们欢聚时的谈资,在西窗下把手细细道来。

2.《满江红·美景良辰》


中秋

美景良辰,算只是可人风月。况素节扬辉长是,十分清彻。着意登楼瞻玉兔,何人张幕遮银阙?倩蜚廉得得为吹开,凭谁说?

弦与望,从圆缺。今与昨,何区别?羡夜来手把,桂花堪折。安得便登天柱上,从容陪伴酬佳节。更如今不听麈谈清,愁如发。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6页

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初学记》:秋节即素节。

傅玄《拟天问》:月中何有?白兔捣药。「玉兔」指「月亮」。

蜚廉:飞廉,风伯也。见《风俗通义》。得得:特地。

登天柱:化用赵知微登天柱峰玩月事。见皇甫枚《三水小牍》卷上。

麈谈清:王夷甫(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见《世说新语·容止》篇。

中秋抒怀,最后三字「愁如发」点明主题。「何人张幕银阙?倩蜚廉得得为吹开」,或有所寄托。词人南下归宋,被嫉妒被排挤,不被重用,报国无望。是谁张幕把月亮遮住了?我能找到「飞廉」,助我扫开阴云障碍吗?

3.《太常引·一轮秋影转金波》


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4页

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玉阶桂树闲婆娑。

用玉斧砍去月中的桂树,那么月亮将不会再有阴影,清光则会遍洒人间。

婆娑:枝叶纷披状。这「桂婆娑」难道是阻碍作者实现大志的黑暗力量?头白了,奈何,奈何!

4.《一剪梅·忆对中秋丹桂丛》


中秋元月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70页

或有所寄托,与上一阕相似。

中秋无月,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想要乘风上天问天公。但是路也难通,信也难通。行路难,行路难!

5.《好事近·明月到今宵》


中秋席上和王路钤

明月到今宵,长是不如人约。想见广寒宫殿,正云梳风掠。

夜深休更唤笙歌,檐头雨声恶。不是小山词就,这一场寥索。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89页

中秋抒怀。

「明月到今宵,长是不如人约」,即无月。

今晚月亮没有像往常约定一样出来。没有月亮如何度过这难捱的夜晚?写词抒怀罢了。

「不是小山词就,这一场寥索」。此言如果词人不赋词吟咏,这一场寂寥萧索如何排遣?「小山」淮南王门客中有名小山者,作《招引赋》。晏几道亦有《小山词》。

6.《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22页


A. 注释

王国维《人间词话》: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笺注》引张华《励志诗》:大仪斡运,天回地游。《文选》注引《河图》曰:地常动移而人不知,譬如闲舟而行,不觉舟之运也。

可知在稼轩之前已有人有此认识

曹操《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此谓「日月星汉」均出「大海」

张衡《灵宪》: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妻姮娥窃之奔月,是曰蟾蜍

《说文解字》:蟾蜍,虾蟆也。

傅玄《拟天问》:月中何有?白兔捣药。

B. 释义


(1) 第一问: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美丽皎洁的中秋明月,你悠悠飞去,将飞向何方?

(2) 第二问: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难道还存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我们这边刚刚目送月亮西落)在那边,看见你从东方缓缓升起?

(3) 第三问: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难道是宇宙长风把你从广阔无垠的宇宙深处吹来?降临人间,为我们带来中秋佳节!

(4) 第四问:飞镜无根谁系?

悬挂高空如飞镜般的圆月,是谁把它系在那里?

(5) 第五问:姮娥不嫁谁留?

月宫中的仙子嫦娥到现在还没有出嫁,是谁把她羁留于此?是为了等待她的丈夫后羿飞升上天团聚吗?

(6) 第六问: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世人说你是从海底升上来的?此说法没有得到解答,令人恍惚,使人发愁。

(7) 第七问: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害怕海底的万里长鲸,横冲直撞,撞毁你月宫中的琼楼玉宇?

(8) 第八问: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虾蟆识水性,会游泳;但是月宫中的玉兔如何能通过海底?

(9) 第九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如果说外界的一切都不曾影响到你,使你完整无缺,那么你为什么会由圆月渐渐变成小银钩呢?

C. 赏析


张碧波先生在《唐宋词鉴赏辞典·第905-907页》中评论此词:

词从月落这一特定的时空出发,熔铸神话传说与艺术想象于一炉,贯穿着词人对明月的关注与体贴;在表面的无感情线索(理性)的叙述(探索)中,包融着词人对明月的无限深情。

辛词与苏词一样,都是写中秋之月,并都是饮酒达旦后的产物。

苏轼作全景描写,从月升写到月落。

稼轩则只抓取月落的一角作特写镜头,不写待月而写送月,不写月升,却写月落,全从月落生发,这正是辛词独到处。这可以自由运笔,随手生发,纵横驰骋,大胆想象。

苏词是由月及人,由自然意象到社会意象,浪漫幻想与执着现实作了艺术上的统一。

辛词则只就明月生发,并全从探索追问中构造意境,构造明月世界,全不顾及社会人间,这又正是辛词的特殊处。

苏词由眼前景生发,由月及人,由月之圆而及月之缺,由人之离而及人之合,按词人的情感与月之运行构成结构线索,借中秋圆月以祝福人生。

(辛词)从月升到月落,从月圆到如钩,从明月世界的多彩的变动中,正表现了词人对中秋明月的赞叹与怅惘之情,显然其中寄托着词人极为深沉的隐晦的家国之悲。

辛词以神话传说为材料,因人及月,人间、天外、海底,在跳跃动荡与多姿多彩的明月世界的构造中,借月落以寄慨。在对明月的探索中,探索明月的运行规律、明月主人的命运、明月的安危,表现出词人对明月的无限深情与诚挚的关注。

辛词较苏词更富有浓重的浪漫色彩,纵横驰骋,奇想天外。

苏词由实构虚,虚实结合;

辛词全从虚处设想,虚中带实,在一连串的探索中借神话传说材料构造具体意象,赋明月以新奇而浪漫的境界。


打破了词分上下两片的写作模式。全词九问,并列而行,才大气粗。


2.《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王国维《人间词话》: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情语也。

「情」字包括个人情感,还包括「理」。可以是人生哲理,也可以是上至宇宙的自然之理

诗词就是借助文字通过音律表现情、景、理。

中秋佳节,月下饮酒,景也;怀念子由,情也;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理也。情、景、理,三者完美融合。

所以后人评价此词:

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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