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戴望舒诗全集》
戴望舒(1905—1950)生前一共出版了四本诗集:依次为《我底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灾难的岁月》。这四本诗集,除去各本中重复的诗作,戴望舒所作新诗总共不到一百首。本书收集了戴望舒全部诗作和所有译诗,所译诗歌大多为法国和西班牙的,其他国家也有少量译诗。
一、戴诗的分期与特点
戴望舒的诗作可大致分为两期:前期「书房里的诗人」;后期「抗战中的诗人」。
戴望舒除了后期几首比较昂扬的反战诗,可以说称他为「雨巷诗人」是毫不为过的。《雨巷》既是他的成名作、代表作,也是他的诗歌风格的最佳注脚。「凄清又惆怅」;「哀怨又彷徨」;「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
「书房里的戴望舒」是一个「多愁善感」、「顾影自怜」的抒情诗人。
在前期大量的诗作中,我们可以用「寂寞」、「忧愁」、「悲哀」、「孤凄」、「幽怨」等词语来概括此时诗歌的总体氛围,仿佛一个被人抛弃的独自伤悲哭泣的「丁香」姑娘。着重表现的是诗人内在的自我观感,是诗人的自我独白。
前期诗歌的关键词粗略统计如下:
1) 寂寞:寂寞(20次)、寂寥、寂寂、寂静、沉寂……
2) 忧愁:忧愁(4次)、愁苦、愁谢、旅愁、愁怀、乡愁、古愁、含愁;忧郁(7次)、烦忧(5次)、沉郁、忧伤……
3) 悲哀:悲哀(11次)、悲叹、悲思、悲鸣、悲苦、悲伤、哀曲、沉哀、哀怨、哀悼……
4) 孤凄:孤凉、孤寂、孤身、独身、孤岑、孤独、独自、孤冷、孤苦、;凄婉、凄清、凄绝、凄艳、凄凄、凄凉、凄暗、清冷……
5) 幽怨:幽灵、幽光、幽素、幽暗、幽夜、幽冥;愁怨、怨恨、咽怨、烦怨、长怨、含怨……
关于「自伤自感」:
伤感、伤心、惆怅、怅惜、悒郁、沉思、憔悴(5次)、徘徊、彳亍、踯躅、彷徨、踌躇、烦恼、流浪人、夜行者、残花、残叶、残秋……
关于「眼泪与哭泣」:
眼泪(7次)、泪珠(4次)、哽咽、呜咽、堕泪、泪珠儿、香泪、泪水、咽泪、流泪、泪盈盈、凝泪、泪儿;哭泣、泣诉、低泣、啼泣、哭着、哭了……
戴望舒诗作中的「感伤」基调,大部分应该来自作者自身的人生经历以及当时的时代背景。
从1927到1932去法国为止的这整整五年之间,望舒个人的遭遇可说是比较复杂的。……五年的奔走,挣扎,当然尽是些徒劳的奔走和挣扎,只替他换来了一颗空洞的心;……在苦难和不幸底中间,望舒始终没有抛下的就是写诗这件事情。这差不多是他灵魂底苏息,净化。从乌烟瘴气的现实社会中逃避过来,低低地念着这样的句子,想象自己是世俗的网所网罗不到的,而藉此以忘记。
——杜衡《望舒草·序》
后期「抗战中的诗人」,在《灾难的岁月》中,在颠沛流离中,走出书斋。面对破损的大地,面对家毁人亡的同胞,在《元日祝福》中鼓励人民: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坚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1939.01.01
诗人《用残损的手掌》饱含殷切的希望,抚摸着「那里」: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1942.07.03
诗人在战乱中告诫人们若想实现心中的小小《心愿》,「只有把敌人打倒」;「只有送敌人入殓」;「只有将敌人杀尽」,「否则这些全是白日梦」!
诗人傲骨不屈脊梁不断,在《狱中题壁》;诗人在徘徊中《等待》,等待人民子弟兵杀尽敌寇,恢复河山。在香港大轰炸中,发出胜利的《口号》,「苦难的岁月不会再迟延,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你看带着这消息的/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二、戴诗的审美追求
20年代末30年代初大革命失败后,诗人们由于现实的黑暗、理想的幻灭。在精神上急需找到一个依托点,诗人也因此进行了分流。
大约在1927年左右或稍后几年初露头角的一批诚实和敏感的诗人,所走的道路不同,可以说是根植于同一个缘由——普遍的幻灭。
面对着狰狞的现实,投入积极的斗争,使他们中大多数人没有功夫作艺术上的考虑;
而回避现实,使他们中其余人在讲求艺术中寻找到了出路。
——卞之琳《戴望舒诗集·序》
这时期的诗歌潮流一个是「向内」继续探求,一个是「向外」投入到广大的社会中去。一部分诗人投身于革命中,为人民写诗,用诗歌来抒写革命;一部分诗人逃避现实,回到自我内心世界,回到诗的本身中来。这一分野其实又回到了关于文学的千古争论中来:到底是「为文艺而文艺」,还是「文艺为政治、为现实服务」?前者主要在强调「文学的独立性」;后者则着重强调「文学的载道精神」。
作为现代诗派的「首领」,戴望舒就是前者中的典型代表。继续「向内」探求新诗的出路,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感伤与迷茫。
《现代》主编施蛰存在《又关于本刊中的诗》提出现代诗派的宣言:
《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诗。
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
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
第一,现代派强调他们写的是「纯然的现代诗」,这刚好是对早期象征派「纯诗」主张的继承与发展。
第二,表现的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
第三,「用现代的词藻」,用当时的常用语,运用生活中常见的意象,即使使用了文言字词,也只是一种辅助。
第四,运用「现代的诗形」。反对新诗过分格律化,追求「诗的散文化」。但不是早期「作诗如作文」的复辟,而是一种新的发展。「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
上面「四条」运用到戴望舒的诗作上也是没有问题的。
当时通行着一种自我表现的说法,做诗通行狂叫,通行直说,以坦白奔放为标榜。我们对于这种倾向私心里反叛着。……诗如果真是赤裸裸的本能底流露,那么野猫叫春应该算是最好的诗了。
——杜衡《望舒草·序》
1.戴望舒首先便是反对当时的「大白话」诗歌,主张作诗要内敛含蓄,多一点暗示,使诗歌多一点余味,使诗更像是诗,用诗的语言,用诗的思维方式。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夜行者》
戴望舒在这里没有直接说「我就是一个夜行者……」,稍微绕了一个弯,而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着力描述「他——夜行者」,「他」是「夜的最熟稔的朋友,知道夜的一切琐碎」,染上了夜「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2.其次,戴诗的语言。是比较简单通俗的,像是朋友间的倾诉,但也稍稍加了一点修饰。简单的句子中常常带着情绪性词语。比如「忧郁」、「寂寞」、「愁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底愁怀占住。
——《凝泪出门》
3.在形式上,戴诗也是反对新诗格律化,「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重视诗歌内在的节奏感,重视诗歌的情绪韵律。
他的诗,曾经有一位远在北京的朋友说,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内容。……细阅望舒底作品,很少架空的感情,铺张而不虚伪,华美而有法度。
——杜衡《望舒草·序》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霜花》
四字、五字、六字、八字、九字、十字、十一字……没有遵循固定的格式,也没有注重押韵与平仄的处理,就是自然抒发。形式非常像「自由诗」,但是没有「自由诗」那么单调直白,这得益于意象的使用。
中国新诗自产生之初便深受西方诗学与传统诗学的影响。戴望舒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是有着巨大的作用的,他将二者很好地糅合在一起。既脱离了古典诗的藩篱,又回归现代诗本身。
在中国新诗史上,崛起于三十年代的戴望舒,上承中国古典的余泽,旁采法国象征派的残芬,不但领袖当时象征派的作者,抑且遥启现代派的诗风,确乎是一位引人注目的诗人。
——余光中
4.戴望舒通过选择一系列意象,运用象征隐喻的方式,表达自己潜藏的情绪。这既是对西方象征派的借鉴,也是对中国古典诗歌「托物言志」手法的继承。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感情,通过意象,使抒情客观化。
我个人也可以算是象征诗派底爱好者,可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一派里几位带神秘意味的作家,不喜欢叫人不得不说一声「看不懂」的作品。我觉得,没有真挚的感情做骨子,仅仅是官能的游戏,象这样地写诗也实在是走了使艺术堕落的一条路。
——杜衡《望舒草·序》
戴望舒的诗不是「神秘看不懂的」,他的诗带有「强烈地情绪色彩」,是以真挚的感情作为行文基础的。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底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飘泊的孤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流浪人的夜歌》
诗人从上到下、从远到近,依次使用「残月」「怪枭」「饥狼」「荒坟」等意象,描写了一副阴深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天边的残月美人,低声嘤嘤哭泣,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地面幽谷中,怪枭时断时续地悲鸣,饥狼张着嘴巴、露出獠牙,看着迷途的人群发出声声嘲笑。此地只有黑暗,此地恐怖环身,这里残碑断碣,这里荒坟遍野。然而颠连飘泊的流浪人孤身来到这里,泪眼盈盈。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残月同沉」?他是因为没有家吗?他是精神信仰崩溃了吗?他是忍受不了现实的黑暗吗?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乐园鸟》
本诗以一个「永不停止」飞翔的「乐园鸟」起兴,它「餐风饮露」,昼夜不息、四季不歇地飞着,飞着。它到底在追寻着什么?漫漫长路,它感到寂寞吗?是为了去看「天上的花园」吗?还是从「荒芜的乐园」逃出,在追寻着下一个落脚点?
落在我们眼前的就是一只孤身在天际飞来飞去的乐园鸟!我们不知道何时它会停下来,我们也不知道它在坚持着什么!或许它就是想表达自己这种「无目的的飞翔与迷茫和矛盾」!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1944.06.02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诗人通过描写「泥路」、「小草」、「小白菊」、「风蝶儿」、「新阳」、「溪水」、「森林」、「白云」等雨过天晴后的情状,营造出一副欣欣然,充满生气希望的画面。通过「炫耀」、「不再胆怯」、「闲游」等修饰性词语,表现雨后万物的「新生」与「淡然」。
「新阳推开了阴霾」,这「阴霾」指的是「战争」的阴霾吗?1944年似乎已经可以看到抗战胜利的曙光,诗人鼓励人们「到小径中去走走吧」,放轻松,「在天晴了的时候:赤着脚,携着手,踏着新泥,涉过溪流」。不必紧张,胜利终究会属于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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