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和阿四先到的码头。
初夏的天,清晨还漫着些许微凉,海港那白白茫茫的雾气似乎永远没有弥散消尽的时候,以至于我们脚下的青石板和衣角也沾了湿痕——那么的不知不觉。
看一下表,不过七点,太阳已红着脸慢慢爬上海面向这小镇投来温暖的光芒。晨辉映照下的大海,此刻无比温柔,无论她昨晚是如何的气郁难平或是欲哭无泪,在这一刻亦重归美好,温静而娴和,没有人能拒绝对她的爱慕。
我看一下身边的阿四,他大概也沉醉在大海的温柔里一时不能自拔。
“嘿,你又在想什么?”
“你呢?”
“我在想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该去的地方也应是极好的,哈哈……”
阿四和我对望一笑,彼此没有再说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着粉色薄毛衣淡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子正欢笑着向这边跑来,在她身后是一个皮质白色背包,温暖和煦的阳光正迎面照着她的脸——化了淡淡的妆,眉梢平稳却又神采飞扬,是桑青来了。我一看桑青,她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地束起了头发,只一根紫色橡皮筋挽起了平日里怎么也舍不掉的无拘无束,真一个好女子——能伸能屈。
“啊,你们等了多久了?不好意思呀,我出发时有点事耽误了会儿……”桑青边说边喘着气。
“没多久,我们也刚到,看了一眼日出和你,你就到了。”
“看我?”
“是呀,你和太阳一起出现的嘛!”
桑青没说什么,只是径直往码头一艘泊船走过去。
那是一条很老很旧的木船,这样的船在如今繁华的海港已很少再能见到,只是它的主人——那些半生依靠它们生活的摆渡人对它们难分难舍,他们终究是几十年的朋友了,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换做谁能轻易割舍掉这份情感呢,他们的命脉早已相连。
桑青小心翼翼地一只脚踏上泊船,它马上就不安的晃动起来,像一匹认生的马儿非要主人来安抚不可,这下桑青也没办法了。
“喂,你们怎么不叫我?你们自己不行的!”这时不知从哪跑上来一个老伯,一面跑过去稳住那船一面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桑青,你看,马的主人来了。”我和阿四已到跟前。
“老伯伯,这是你的——噢,这是你的船吗?”桑青朝我们瞥过来一眼,好像在生气我们看了她的笑话。
“不是我的还能是谁?你看这附近还有别人吗?”老伯一脸严肃,大概在生气我们私自动了他的马儿。
我盯着桑青不怀好意的笑了一笑,她这会儿倒没有给我脸色,只是转头去看一眼阿四,阿四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他什么都没说,面对桑青的质疑,他一向是宽厚的,没有一字一句多余的解释。
“不好意思老伯伯,我一时好奇自己上了你的船,我们要到对面的离岛去,你可以送我们过去吗?”桑青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好诚恳,这与她在我们面前的古灵精怪又大不相同了。
再看这位老伯,一顶已经被太阳晒得枯黄的草帽盖住了他那遮不住的花白的头发,两道如同雕刻上去的平平直直的眉毛根根竖立似乎要拒人千里之外,这样清冷的早晨却仍然敞开着胸口,露在外面的几近深褐色的皮肤是他几十年来栉风沐雨的沧桑印证,深灰色的上衣,深灰色的长裤,袖子和裤管都卷了起来,一双深色的橡皮底帆布鞋已看不出年份,唯一看得出来的是,这双鞋一定跟着他走过很多很多的路了。
“哎呀,你们怎么不先叫我,我也是看你一个小姑娘怕你出危险……”老伯紧绷的脸突然松开了,看着我们三个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
“那现在,您能载我们过去吗?我们打算去对面登山哦……”桑青一下子也笑了,和老伯亲切的交谈起来。
片刻,我们已在海上了,那根拴着木船的柱子已然远远落在身后,只有船尾的轨迹还连着过去牵着它,像一场无声的道别,用着我们人类并不懂的语言,没人在意,也没有人倾听。
“老伯伯,您在这里泊船多少年了呀?”
“我也记不清了,打小就在这了,算算总有四五十年了吧!”
“这么多年您一直这么过来的吗,有没有想过做别的事呢,比如打些鱼?”
“打鱼,也有的,有客时就送送他们,没有人时就打些鱼去卖,至于其它的做什么实在想不到也不想去做了,这两件事已经够我忙活了这几十年,我的日子很容易过的,你看,我有一条船,家里还有……”
没想到桑青一句简单的关切问候竟让这老伯讲起那么多自己的事,我猜想这几十年来一定没几个人和他说过话,更不必说问起他的生计这么私人又有些无趣的东西。
太阳已升的很高了,整个海面泛着金色光辉,斑斑点点不停的闪烁,像是星空跌进了大海,虽然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但依然不肯放弃拼尽它们最后的余辉。远处有一群水鸟正盘旋在水面上空,时而一齐俯冲下来钻进水里,而水面上亦有它们的同伴在围着圈不停的转,没错,它们在捕鱼。大自然实在是神奇,动物们可以经过几千几万年的学习进化来适应生存,而我们何尝又不是在数万年的历史中前进呢?在我们的进化中,我们又学到了什么呢?是对亲情的爱护还是对爱情的无私呢?
“老伯伯,我可以试试吗?”桑青望向那老伯手中的浆再一脸请求的看着老伯。
我被这突然的请求打断,刚才又想多了。
“你呀,不要掉进海里去呢!”老伯笑着回头看看桑青。
“不会的,您给我试试嘛!”桑青居然也不客气了。
“好,你来,慢慢划,不要惊慌……”老伯把浆交给桑青。
我和阿四眼睁睁的看着泊船人坐下来在桑青的位子上,而桑青,居然就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操起浆来。哪知她刚划一下,船就猛的向一边摆出去,我们倒不打紧,她却差点摔下水里,幸好被老伯一把拉住。
“你没事吧,别怕,不是这样的,你的问题……”老伯吓坏了,赶紧劝慰桑青,然后去安抚他的马儿……
我们看着桑青坐在那许久仍不停的发着抖,也只有尽力去鼓舞她:“你这是第一次划船,出问题是正常的,以后有机会再划就不会了……”
很快,我们已经靠岸,老伯栓好了他的马儿。
“你们在这玩多久?要不要等你们下来再送你们回去?”老伯取下帽子扇着风,他还在关心着刚才受惊的桑青。
“不用的,您有事先去忙吧,我们回来时再叫别人是一样的。”我连忙应着。边说边掏钱给他。
“不不不,不用,我好多年不收钱了,这几年打鱼,送人是我的兴趣,哈哈……”
“不,一定要给您的……”
“你一定要给的话,那我在这等你们回来吧,到时候一起给,怎么样?”
老人几近委屈的表情让人实在难以坚持塞钱给他,只好应了他。
我们来到岛上,这时已经开始有点热了,太阳稍稍有些刺眼,不过这岛上一排排白色的房子在阳光映照下却是漂亮极了,衬着远近山上的新绿,像薄帷下一个半睡半醒的少女,一颦一笑惹人爱怜。
望着沙滩,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泛黄的记忆,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冲掉了什么,又带来了什么呢?
“你们知道吗?这个岛上有一个美丽的故事。”身边的桑青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和阿四惊了一跳。
“你好久不吭声,我们以为你还没缓过来,你又突然……把人吓的不轻噢!”
“我早就不怕了,是你们一直还以为我怕而已……”桑青语气平和,看来真的好了。
“你刚说什么来着?一个故事?”
“是呀,一个故事,美丽,又不算美丽……”
“嗯?……”
“这岛上,住着一个不能说话的男孩叫金水,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因为失恋来此度假的女孩叫雯雯,偶然的相遇相识使他们彼此闯入对方的生活。金水对雯雯很好,而雯雯也知道,她后来也知道金水不能说话,可是他们谁不都愿意先说出来对对方的爱,于是,雯雯离开了,留下了一件秘密的礼物给金水。后来金水找到了礼物,他知道雯雯也喜欢他,当他高兴的打算去找雯雯时却被一个藏在家里的贼给刺死了,而他当初之所以没去送雯雯就因为救这个贼。最后,他挣扎着拨通雯雯就给他的电话,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妈妈,雯雯接过电话,电话这头响起了熟悉的口琴曲‘以吻封缄’。最后,当口琴曲渐渐微弱直至停止,这边雯雯拉着她的女儿静静伫立在人行道边,车水马龙,世界仿佛依旧,只是旧日却不再。”
故事讲完了,桑青深深吸一口气。
“你还好吗?”我看桑青有些不自然了。
“这只是个故事是吗?”阿四望着桑青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看阿四和桑青,他们的眼光分明都定在那海滩上,怎么是没事的样子呢?
“趁现在天还不太热,我们快些上山去吧!”
把他们从故事中拉回来,三人便一齐往山上出发了。
岛上的山林湿气仍是很重,即便外面已经艳阳高照,明明刚才在山下还觉微热,现在却不自主的开始发抖。虽已是初夏,可这山里湿地被高高的树木将阳光遮挡在外,里面难得见到太阳,于是自然少了许多生机,只一些湿湿软软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静静地滋长着。丛林里的静,静的真的可以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是一丝丝的,经不起一点点的纷扰。
当我们登上山顶时,已近午时了。山顶的风光则完全不同,这里全都在阳光的拥抱之中,眼前是一大片齐膝的草地,草地上又有许多未知名的小花那么明艳的开着,似乎早已知道将有人来,都迫不及待的摆出自己最好的身姿,伴着一阵微风吹过,飘来的是令人心灵起伏的芬芳,欣赏着它们的舞姿亦是不能言语的快乐。
“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个好地方……”阿四深吸一口气说。
“以前呀,以前你只知道看海,当然不会注意这里啦!”
我噗地笑了出来,喜欢看海的又何止阿四一个人呢?
桑青慢慢走进花丛里去,那些花轻轻地被挤到一旁,然后她走过去又围起来,于是,她就成了那朵最大的花,这该是一朵会说话会解忧又会讲故事的花了。想来也是十分有趣。
“你说,金水有没有来这里采花送过雯雯呢?”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出来问这个。
“嗯?”桑青突然回头看看我,有点讶异又茫然。
“有的,金水送过雯雯花,这里的花,只不过是替别人送。”
“唉……”阿四和我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们也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桑青反倒问起我们来。
“怎么?不是真的吗?”
“噢,我也不知道……”
“啊,已经中午了,我们下去吃饭?”我再次将大家的情绪拉回来。
“是哦,该下去了,下去还有一段路呢!”阿四随即应和着。
桑青带我们走了另一条路下山,说来也怪,难道她以前来过这里吗?分明就是嘛!
饭后,我们又在岛上的小镇散起步来。这里的街道和巷子都很窄,一铺而去的黑灰色的石块尤其引人注目,总也使人想走到尽头去一探究竟。对面几个人正抬着一面大镜子小心翼翼的侧着身过来,我们也侧了身子让路,交会的时候我们三人的影子就被那镜子捉了进去,透着淡淡昏黄的日光,脑中那些以前的欢笑郁结就都映了出来,你又不能不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的一个午后,呼吸着微咸的空气,沐浴着温和的日光,和一个真实的自己走着真实的路,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果时光不那么快流逝,我真想一直走下去。
沿着海边的外街,一路上偶有几家杂货店和旅馆,生意十分清冷,想来也是合理,这样的一个孤岛,既没有豪华的酒店也没有热闹的游乐场,哪会有人来这看一眼呢?难道就为着这黑黑的石板路和水泥白房子还有那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寂寥的海滩吗?只有我们这三个傻瓜头一天就计划好今天一大早来这里浪费一天的好光景吧!
继续往前,一片密密的杉树林突然出现在面前,没有丝毫准备,它就这么闯进视线。未曾见过如此秀美的树木,笔直的身躯,密而不乱的枝叶,就那么一棵棵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它们像是守护这座岛的卫士,面临大海,背抵群山,这么多年来默默不语只是恪守着它们的职责。此情此景,让人禁不住心生敬意。
而现在的海呢?太阳早已西落,海面已经失了浮光,像是盖了一片巨大的灰黑色幕布上去,只随着海浪飘荡起伏。
“你觉得早上的海美还是现在的海美呢?”我忍不住问桑青,许是心里压的难受。
“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早上的海温和,现在的海深沉,我不能说哪个更美,但两个我都喜欢。”说着桑青往远处一指:“看,那里还有光呢!”
我向她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有一点粼光闪动。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回到来时的码头,那位老伯果然还在那儿等着我们。
“呀,你们回来了,今天玩的怎么样?这岛上很少有人去的……”
“我们很开心呢,这个岛很美,你不知道……”
上了船,我再回头看一眼那座岛,那片海滩,它们仍是温柔的样子。
只是,那片海,似乎一直在默默低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