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用大历史观来写历史的一本书。
什么叫大历史观呢?书中作者有详尽的解释。我从侯世达的《我是怪圈》里借用一个隐喻,则可以更形象的来看看这个「大历史观」。
想象你用手机拍照,假设你一开始就放大焦距,那么你就只能看到风景的某个细节。这时你缩小焦距,细节隐去,全景展现在你的屏幕上,你得以看清景物全貌,山川走势,河流走向。大历史观就是一番缩小焦距的操作。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本书的作者是旅美华人,这也给了他一个天然的够远的视距,将焦距缩小到足够程度。简单来说,作者看到了「东方雄狮」何以沉睡的原因,而闭上狮眼的那一瞬,正是万历十五年。
虽然是大历史观,但其实作者写的挺细致。就像先用小焦距观看全景找到症结,再用大焦距,聚焦细节,仔细查看。这样,抽象和细节就巧妙链接起来。万历朝,尤其是万历十五年,很多细节,像一幅色彩斑驳擘画,展现在读者面前。
究竟作者写了些什么呢?其实这部书我看了有几个月,几个月的时间也成为我的拉长焦距,今天我不理会细节(记忆力不行,又懒得重翻书),谈谈自己的一些感想和收获。
我认为作者的核心观点还是在于国家治理。当时中国的国家治理水平还非常原始,用这种方式统治巨大的帝国,效率极差。这也是历代封建王朝,建国时兴盛,几代之后便积弊重重,最后腐朽而亡的原因。张居正的改革是中华古代帝国治理向现代化靠近的最后尝试。这个尝试在万历十五年彻底终结,曾经雄心勃勃的万历皇帝意志消沉,中华文明的巨轮彻底滑向深渊。
这就带来两个核心问题:
1、国家治理,原始和现代的本质区别是什么?
2、万历十五年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历史的走向出现拐点?是什么让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皇帝意志消沉,不问世事?
根据我的理解,第一个核心问题,原始和现代的本质区别,在于数字化管理。作者原文里叫数目字管理。数字化管理带来效率提升,以及国家掌控力增强。
说到国家掌控力,我一直以为,废除宰相,组建强大特务机构的明代,是国家掌控力最强的朝代。但读了这本书后,我的观点改变了。
高压统治,不能持久,如果没有灭亡,那么就一定通过某种形式让度了权力。对按照书中的说法,这权力让度的对象则是文官集团。
这里又涉及到另外一个我困扰已久的问题——皇帝只一人,他如何能统治千万人的帝国?
博弈论有个模型可以解释帝国的强权时期。一个人拿一把只有几颗子弹的手枪,即可震慑几十人,甚至几百人,因为这几十几百人里,谁也不想成为先死的那一个。
恐惧有效,但不持久。力量对比总是悬殊。为了长治久安,也为了政令能够传达并有效执行,这就需要引入共识,「天子」的概念应运而生。这是管理学上的常识,所谓小的企业管理可以靠创始人亲力亲为,大型企业就要靠制度,而上万人的巨型企业必须靠企业文化和共同价值观。
明帝国的「企业文化」是程朱理学诠释的儒家文化,共同价值观便是建立在这一文化上的伦理纲常。文官集团是这套价值系统的维护者。也就是说,明天子要想自己的统治顺遂,就得让度权力给文官集团。按书上说法,当时全国两万多读书人组成的文官集团,是帝国实际上的统治网络。
文官集团的权力并非来自底层民众,而是来自其信奉而君主依赖的道统观念。于是,文官集团最大的动力,就是维护道统。皇帝自然是朱家人做,但正如书上揭示的,道统强大到,皇帝的主要作用成为了一个象征或者说符号。按照道统的要求,皇帝的言行举止有严格规范。帝国按照道统运行,连皇帝也成为其中的一个棋子。
道统之于权力制衡的另一面,则是形式化的管理。这也是我前面说的相对于现代数字化管理的原始管理。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户籍统计。开国皇帝朱元璋统计过一次全国户籍,之后就再没有统计过。一两百过去,所有政策依据的户籍数据,仍然是一两百年前的数据。除此之外,财政、军事,都是囵吞管理,一个大概的数字。哪儿有多少土地,应收多少税,大概数字;一个将军带兵去打仗,他手下有多少兵,大概数字;部队需要多少粮草,应由哪个省提供粮草效率最高,不太清楚。文官集团们并不关心精确的数字或最有效的解决方案,他们最关心的永远是道统,一切事项符合书上的伦理纲常,圣人之道。一道奏折,先歌功颂德,圣人之言,啰嗦老半天,才开始七弯八拐的说事。官员升迁,并非看他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而是看他做事有多符合那套僵死的道统规范。
数字化就不相同。当年的满清八旗军队,按书中的说法,是半现代化军队,因为军队分为八旗,人员数量,人员组成,粮草、武器装备都是精确的。这也是八旗军战力优于明军的本质原因。我们如果观察现代社会的运转,数字化是基础中的基础。没有经济社会文化各领域的精确数字化,有效治理是无从谈起的。如今流行的概念「大数据」,则是对数字化管理的又一次升级,也必将带来管理能力的再次飞跃。
理解了第一个核心问题,第二个核心问题就容易了。按我文章《真问题》的说法,第一个问题正是第二个问题的真问题。
确切的说,张居正的改革,一条鞭法,丈量统计全国土地等,就是一次原始向现代治理的努力。张首辅以他高超的政治技巧,让他的改革得以在他有生之年得以施行,并取得明朝的短暂中兴。作为张的学生的万历帝,那些年也是踌躇满志的。
老张死后,道统先生们马上开始了对他的清算,万历帝在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道统符号,且是个心善的符号后放弃了抵抗。所有改革都失败了,万历和文官集团的对峙最后达到可笑的赌气程度。
那时的官员升迁,名义上须经皇帝批准,万历不仅不开朝议事,连官员升迁流动也不管。大臣们也没办法,总不能逼着皇上签字吧。就这样,一连好多年,朝廷都没有正常的官员变迁流动。更厉害的是,即便如此,整个帝国照样正常运转,这也更印证皇帝只作为道统符号存在的事实。
最遗憾的是,张居正这样的人物,在历史长河中并非经常出现。作为后世的我们回看那段历史,万历一朝,那对君臣,确实是古老的中华文明实现自我转型的最后机会。后来清代的康乾盛世,只是遇到擅长帝王术且勤政的皇帝,并不涉及触达本质的改革。当最后的机会逝去,中国这头东方巨狮就只有被别人打到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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