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是那个小院。楝树笼罩着屋檐,星星点点的阳光洒在地面,风走了又来,院里南边的那口井还在慢慢地不知疲倦地保持着一定的水平面。
和往常一样,爸爸在聚精会神地练习小篆,我则安静地立在旁边一边学习一边鉴赏。等爸爸写完,我对着宣纸指指点点,爸爸也点头微笑:嗯,不错,这一篇就这几个字我最满意。
爸爸又说:你明天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告诉我一声。我腆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点点头,说:好,那是一定的。
然后爸爸想起了什么,对我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你和你妈一起去街上看看,买些过节用的物品回来。说着,他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我,那张钱簇新,颜色鲜艳。我欢天喜地的和妈妈去买了月饼、水果和其他一些东西,回到家,又把东西都一一各就各位,拾掇整齐。最后,我就对爸爸说:爸爸,我走了。
忽然我就置身在一个十字路口,周围的人怎么都是白色片状,也不见走路,都是飘乎而行,只见人形憧憧,来来往往,悄无声息。我心里直发急: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有车,我可怎么回家啊?
忽然一怔,我立刻意识到我在自己的家里。可是爸爸呢,刚刚还在的场景搬去了哪里?循着哪条道儿我可以原路返回?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无论我怎么用力,眼前就像有一幕从天空悬垂下来的无边的石碑,沉重阴暗,冰冷坚硬,闸断了我和周围世界的联系。我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推之不去,我慌乱不知所措乱。无由来的悲戚,我不由地放声大哭,无法止息。
我就这样不歇气地哭啊哭,挣扎地哭,发泄地哭,委屈地哭,想念地哭,哭地撕心裂肺,但我仍然像头困兽,左冲右突,就是无法突围。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疲惫不堪,精疲力尽,积攒了仅存的能量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穿入眼帘的第一缝光线白刺刺、明晃晃地灼眼,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才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当我目光落在身边的儿子身上,才恍然间明白,这已经是我生产的第三天。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拿起电话向妈妈求解。结果我又哭在电话这头,妈妈哭在电话那头:你爸生前最疼你,女人生孩子就是去闯了一趟鬼门关,你爸这是不放心你,牵挂着你,托梦给你。去他的坟前烧香报个平安,他就安心了。
我就让老公准备了烧香和四色点心,让他和哥哥一起去到爸爸的坟前祷告,告诉他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此时是1999年的9月30日,而爸爸离去是1995年的7月1日。
2
这天的下午,我心绪紊乱,莫名烦躁、不安、惊惧,又不知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在潜意识里拒绝面对。
傍晚,同学喊去吃饭,我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刚好爸爸下班回家进门:你晚上不在家吃饭?我不敢抬头看他,目光在有意识地回避:不在家吃了。说完,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逃离。
路边的排挡人声嘈杂,酒气和菜味浑浊交织在一起。我坐在那里仍旧心神不定,坐卧不宁,机械地夹菜喝酒,味同嚼蜡。忽一眼瞥见路对面一家正哀声一片,白花花一片。我立刻看见自己披麻戴孝,神情戚哀。我在心中把我身边的人都快速过滤筛选了一遍,感觉谁的状况都不至于如此凶险。只是这个不祥的兆头愈发地让我不安。
回到家,我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妈妈听见响动说:你回来了?我嗯了一声,就径直上二楼到了自己的房间。往常回来,不论早晚,我都会在楼下停顿,有事没事都要和爸妈说上两句,彼此照个面,彼此好安心。可我今天心头闷闷地,有一口气压在那里寻不着出路,四处祸乱,如同这黑沉沉的夜幕在等待着什么把它挑开一个豁口。
一夜都似睡非睡,神思游离。中间听到楼下有人开灯去洗手间,掺杂有爸妈的一两句问答。天刚蒙蒙亮,我觉得头有车轮那么大。妈妈神色慌张地上楼来喊我:你快起来,你爸不舒服,我去喊医生。
我一激灵坐起来,下楼来到东边的卧室。爸爸坐在床上,腿屈膝支立起来,他正用手捶着腿。爸爸没有说话,我也帮不上忙,感觉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增加他的负累。我悄然退出来,在门口台阶下的凳子上坐着,我只能这样默然守候,我怎么这样无能为力。现在回首,那时,时间已经悄然出手,在我和爸爸之间划了一道无垠的界限----咫尺天涯。
爸爸始终没有吱声,时间荒芜到无法丈量和计算,直到妈妈带领一名医生进门,接着是更多的人和医生陆续鱼贯而入。他们重复着听诊、量血压,注射药物,然后神色凝重的互望,彼此用眼神交流,最后都是摇头。
医学院还未毕业的我企图最后搏击一下,真的像溺水的人去抓一根绵软的稻草,明知无望而那却又是唯一的希望。我嘱咐哥哥照看着,自己飞奔着冲到前面医院的药房借回来心脏急救“三联针”,立即静脉推进去,然后我跪在爸爸身边做胸外按压。
然而一切已无可挽回,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我安慰。眼见着那皮肤失去了血色,由苍白迅速转向青紫,由耳朵、面部蔓延到手指、四肢,这种气息的颜色在彻底摧毁我的意志,我清楚它的背后是谁在支配,谁在操纵,它由鲜活生命的彼岸泅渡过来,宣判无路上诉的最后裁决。
这一天天亮前是1995年6月30日。天亮后太阳照常升起,金光四射,普照大地。
3
可是,你不曾远离,我还是那个依偎在你身边,穿着厚得蜷不过来胳膊的棉袄,入神地听你拉着二胡的小羊角辫,窗外雪花漫天,屋内炉火正旺。
你不曾远离,正带着我去参观定陵的出土文物。那金丝冠、百子衣和凤冠霞帔,让我震惊智慧原来可以和手工如此精巧地合二为一。你就看着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接受冥冥中美的召唤和启迪。
你不曾远离,炎炎夏日,带我们去下水嬉戏。没有游泳圈,你就找来一根大毛竹,据成几截,我们一人抱着一根在水里快活地扑腾来扑腾去。欢笑和水花一起扑上时光的镜头,供我在以后人生的岁月里随时翻阅回味。
你不曾远离,还在骄傲的给同事们传阅我被老师当做范文的日记,你还省吃俭用给我定《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还有小虎子少先队。我还跟着你在小学就捧着《人民文学》、《十月》、《中山》、《花城》如痴如醉。
你不曾远离,正和我一起收拾好小饭桌,在中秋的月光下端出切好的四碟月饼、石榴、苹果和梨。妈妈和哥哥,我们一家四口围桌谈古论今,谈笑风生,永不分离。
你不曾远离,还沉浸在接到我重点中学通知书的喜悦里。作为奖励,你拉着我一起去看电影,我跟在你的身后被你拽的脚不沾地,气喘吁吁。那部电影的内容我已记不起,但却清楚地记得它的名字叫《逆光》。
可以顺着时光逆流而上吗?爸爸,爸爸,爸爸,让我再近距离仔细看一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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