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似乎降临,前街后院的,又充满了善意和尊敬。炉匠爱怎么吆喝他的洋铁壶就怎么吆喝,没有小孩子讨人厌地去接他的江湖大号,不但如此,大家还都规矩起来,礼貌周到。不断有孩子给炉匠送活儿,完了付钱,还尊敬地称呼他“大叔”。这样美好的光景,正经持续了几个月。
二憨家的便盆儿漏了,漏得还真挺厉害。盆儿底有个长条的洞,洞有三四粒黄豆连着那般大小。我们举起便盆儿,冲着天,能透过那些“黄豆”,看见一抹小椭圆的蓝天。同时,一股子呛人的臊味儿也扑鼻而来。
便盆儿就是痰盂,哈尔滨人也用来撒尿。北方天儿冷,尤其是冬天,晚上起夜,没人大老远地往外头厕所跑,就都手拽过便盆儿方便。大早起,一家人弄了个盆满钵满,再端着去厕所倾倒。那时候的便盆儿,都是搪瓷的,有的上面还饰画了漂亮的图案。但是,使用久了,自然也会有磨损,有破漏。过日子人家,也常找炉匠修补。
二憨家的便盆儿用得狠,除了那个黄豆洞,内里还挂了厚厚的一层尿碱,黄乎乎的,看了让人直紧鼻子。两个伙伴陪着二憨,提了破便盆儿,在锯木厂小门儿旁边寻到了炉匠。他手上正有几件小活儿,蹲着在地上忙活,忙那么一小会儿,他就从嘴上取下那小铁管子,扬脖子喊一声“喊秧贴乎哎!”那家伙底气倒是不虚,烟嗓声,也不比走着喊的声小。
“我妈说,把这便盆儿焊好喽。”二憨也蹲下来,说着,把便盆儿摆在炉匠面前。炉匠看了看盆儿,又顺手举起来,冲着天上的亮光细瞧,然后放下来,说:“太大了,这窟窿。”等到略一抬头,看见了二憨手里拿着的五毛票,语气有些迟疑,顿了顿说:“那,放这儿吧!过一个钟点儿来拿。”待二憨站起身,他又抬头说:“先给钱。”二憨平视着蹲在地上的炉匠一字一板地说:“我妈说,后给钱。就怕越焊……那啥,怕漏。我妈还说,只要焊结实喽!加一毛钱都行。你就好好弄吧!”后面那句表示鼓励的话,听着不像二憨妈说的,但是,也还好听。二憨说完,还有模有样地伸手,拍了拍蹲着和自己平齐的炉匠肩头。炉匠也听得出来,小孩子转述妈妈的话,话里有话,点了自己的软肋。于是,转了转眼珠儿,咬着插了烟的小铁管子,咧了一下嘴,含糊地应了一句,这事就算定了。
孩子们并没有走远,他们躲在斜对面的一处墙角,上下依次地露出几只小眼儿,往炉匠这边偷看。炉匠的工程艰难险阻,黄豆洞实在有点太大了,便盆儿也实在有点太旧了。活儿还是老一套,烙铁沾了锡落在便盆儿上,冒上来一股青烟。炉匠的汗珠子掉在便盆儿上,又冒上来一股白烟。他取下了嘴里的小铁管子,“咕叽”一声吐出烟灰,丢在一旁。他已经手忙脚乱,顾不过来抽烟了。他把便盆儿紧紧夹在两个膝盖中间,“吭哧吭哧”与其 全力相搏。热度一上来,那些尿碱也就越发放味儿。
炉匠光是用焊锡,又拉又涂了半天,最后还是对付不了那个破洞。细看看,让人懊丧,洞反而越来越大了!炉匠来气,干脆把洞扩大,再剪了一块椭圆形的薄铁皮,铺在洞上。这样干,需要在那块铁皮的一圈边沿,都拉好焊锡,麻烦透了。偷看的孩子们,似乎都看累了。听到家里有人招呼,纷纷各自奔家去吃饭。当大家再次相聚于墙角时,可以看见,炉匠似乎完成了修补
便盆儿的工作。天儿也不早了,他手上也没了活儿,只是坐在小板凳上,跷着二郎腿,身子还轻轻地晃动,相合着嘴里戏词儿的节拍。那个小铁管子徐徐冒出白烟,那白烟好像也一朵一朵的,冒得有板有眼。
悠闲的炉匠,哼着哼着,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一下子停了自娱自乐,仄歪着脑袋,皱起了眉。他盯着地上的二憨家便盆儿,看了一小会儿。寻思着,猛地站起身来,拿起便盆儿,大声嚷嚷:“谁家的?谁家的便盆儿?”下午的前街后院,没什么人走动。炉匠的嘶哑喊声,虽然显得急迫,但孤单无助。嚷嚷了一阵子的炉匠,见仍无人应答,终致破口爆骂起来。“坑我呀!坑我呀!小崽子!”
江湖人称“越焊越漏”的炉匠,悲愤难耐,双脚跳起,口沫四溅。但是,周边一个人也没有。结果,他的愤怒只能燃烧了自己,把他自己燎得快疯了。他看见了脚下的便盆儿,越看越气。就顺手抓起来,高高举过头,冲着旁边的大木头,狠狠摔了下去。便盆儿应声而变了形,三滚两滚,落到地上。可是,便盆儿上的搪瓷,在强烈震动下,还是不断地剥裂,变成米粒大小的碎片乱飞。说不上飞到哪儿,沾上就是一股子臊。
炉匠恨恨连声,跺脚挑担而去。作恶的小鬼儿三三两两,露头相聚。落难的便盆儿似有灵性,最后蹦起一粒搪瓷碎片儿。那臊“米粒”恰巧飞到二憨的嘴角,惹得他连连地吐,“呸、呸、呸”,吐完骂道,“哎呀妈呀!这味儿,又臊又咸!”
炉匠的白铁铺,开了很久,一直到那一带拆迁之前,我好像一走过,见着一个硕大的白铁盆挂在铺前,闪闪发光。我当时想到了两件事儿,一是人们好干净了,愿意洗澡了,再就是炉匠的手艺有了长进,能打制如此大型的铁件,不简单。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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