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溜爸

第十二章  看冰灯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公园，他们是去看灯，冰灯。那是个隔绝于尘世的妖艳世界。远远看着妖艳时，方圆还挺兴奋，但靠近了，他就怎么也不肯进去，哭闹着非要让父母带他离开。

“那就是灯，儿子！跟咱家的灯一样，不过是嵌在了冰里面。”父亲劝慰。

“那妈抱着你进去行么？”母亲安抚，但方圆却怎么也不从。这事儿后来许多年里成了家人的笑谈，每次笑谈的结局都是方圆的一顿脾气。他责怪家人无法理解自己。但事实上，他自己都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相信。因为当时他所以不进去，是看到那五颜六色的冰灯世界散出一阵昭昭雾气，雾气里，他仿佛看见了座巨大的桥，当时绝不存在的巨大的桥。他依稀看到了桥的跟前还站着个成年的自己，但那个自己的身旁，无父无母……

“给！方圆！”这时，是姨又过来了，她说着，将一个面具套在了方圆的头上，又给他手里放了把宝剑。方圆马上不哭了，他看了看手里的剑，又将头上的面具摘下来。

“哎！你姨给你买了个灶王爷！”父亲说。

“这是奥特曼！”方圆回，然后，高兴地又将面具套在了脸上。

“对！圆儿你带着奥特曼的面具，手里再拿把钟馗宝剑，什么妖魔鬼怪的来了，你上去一剑斩了它不就行了！”姨说。

“嗯！”方圆这才罢休地点点头，抽出宝剑战兢兢地跟着大伙儿进了冰灯世界。

其实进去了，方圆也就不怕了，那些巨大的像被油侵了似的半透明的冰雕，虽然鬼祟，但也迷人，虽然光怪，但也灼烁。再之后的日子里，方圆看过的几次冰灯都没再给他这样的感觉。后来他想，可能不是冰灯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是他长大了，于是，冰灯就变小了，也变明白了。

就像同样的雕龙，小时候，他先看到的是剑利的龙爪和张开的大口，得等父母说是龙，他才能把爪子、口、再加上鳞片联在一起，明白眼前的是条巨大的盘龙。可现在长大了，他懂得先远远地望，把龙先望的一览而无遗，再看爪子、大口，那就不过是看雕工尔尔了。

看完雕塑，再往前是个迷宫世界。世界两个门在同侧，入口门上横挂着个横幅：入世界难，出口门上也挂着个横幅：出世界难。方圆还没把这八个字看明白，表姐就突然过来，一把拉住了方圆的手，钻进了迷宫。方圆开始还是懵的，但感觉着表姐的手，软软的、冰冰的、滑滑的，就也兴奋起来，转而带头拉着表姐往里跑。凭身后的父母怎么说慢点都不肯听。那是他第一次想摆脱父母，想跟另一个生命相互牵引着，去往个未知的可能没有前路的世界。

牡丹亭、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方圆好像瞬间就明白了睡觉前母亲给自己讲的那些中国古典爱情故事的真谛。而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小儿女情怀在作祟。

情怀的终点是迷宫的中点。方圆十分肯定的，在中点，他是看到了个千手观音的冰雕。不过，后来他求证过父亲，父亲说，那个中点上只写了两个字，中点。但方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记错，一来，他还能清楚着想起观音的每只手上都有一只眼睛，而且从最顶端的，到合十于双膝上的，眼睛是逐渐从睁到闭的。那仿佛是观音在向方圆诉说一种看待世事的方法，诉说一种禅机，从见到不见的禅机。二则，他记得自己当时很兴奋地转过身，想将这禅机告诉身后那与自己情怀了一把的表姐，却没想到，才转身，就看见了表姐的大鞋底子。

一脚，表姐就将方圆踹倒在了观音的跟前，然后，还没等方圆挣扎着爬起来，表姐就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傻蛋，居然还拉着我跑！你不知道我要揍你么？”表姐说。

方圆没说话，他忽然觉得梁山伯与梁山水泊的距离并不远，祝英台也不过是变个脸就能成孙二娘。

“我告诉你！别再在我妈面前玩那些里格儿楞。离她远点，要不，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表姐说着扬起了手，吓得方圆捂着脸好一阵子，等小心着把手移开，却发现那狰狞的小泼妇还在眼前，于是，撇嘴要哭。

“不许哭！”表姐大喝，骇得方圆把流到脸蛋上的眼泪又吸了回去。

现在想想，方圆觉得小时候的自己还真是挺怂的，因为那之后，他基本就成了个蔫屁，连原本最让他兴奋的冰滑梯，都没能再提起他的兴致。

那真的是个很大的滑梯。在小时候的方圆看，应该是把珠穆朗玛峰直接搬过来了。不过，当母亲问他要不要滑的时候，他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因为他隐隐能看见不远处表姐又稍稍抬脚，朝他亮了亮鞋底子。

要是她在这珠穆朗玛上暗算我，给我一脚，我还能活？方圆想着，更可劲地摇了摇头，“我不滑！我怕！”

“臭小子！在家的时候，吵着要滑，现在又怕！”母亲用手指推了方圆的小脑袋一下。

而表姐那儿，其实也不好受，那位夏叔叔非要抱着她滑。可她是一百个不乐意。这惹得方圆的姨，也就是表姐的母亲十二分不高兴。

“你摆什么臭脸？”最后，姨直接吼道，同时伸手要去撕表姐的脸，但没撕成，方圆的母亲过去，一把将表姐抱了起来。

“得了！老爷们儿今天都崩滑了，你们仨，”母亲指着父亲、方圆、夏叔叔，“去那边高台上等着吧。我们划完了，过去找你们！”

高台在离滑梯不近不远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大滑梯的全程，能依稀辨认滑下去的人，能清晰听到人的呼喊声。方圆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母亲，看着她抱着表姐，在大滑梯上，欢笑着，惊叫着……

“哎！”然后，他一声叹息，同时叹息的还有父亲和夏叔叔。

高台是个戏台，演的是木偶剧。三个女人从大滑梯回来的时候，方圆已经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了好长时间戏了，而且正看到紧要关头，牛郎拉着织女逃走。方圆捂着眼睛不敢看，他很为牛郎担心，生怕牛郎一回头，织女就给他个大鞋底子。至于夏叔叔则是去买东西了。三个女人回来，他刚巧也回来，手里还多了个娃娃和盏红灯笼。

“哎呀，这么可爱的娃娃呀！”姨先说。她应该是明白夏叔叔的意思，于是帮着先叫个好。夏叔叔也适时地走到表姐的跟前，弯下腰。

“看方圆一路拿着玩具，你这两手空空的，我就去给你买了个娃娃，买了个灯笼，喜欢么？”夏叔叔问。

“我不要！”没想到表姐却突然一个巴掌将灯笼和娃娃打到了地上。

“你干嘛？”姨又急了，直接掴了表姐一个嘴巴。

“呵呵！”方圆坐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声冷笑。

“我不要！我不要他的东西！我要去找我爸！”表姐说，眼神凌厉地盯着姨。姨先是一愣，然后一把将表姐推开，“滚吧！找你爸去吧！滚吧！”

“你干什么呀？”方圆的母亲赶忙过去，将表姐抱在了怀里，这时，表姐才放声哭了出来。

“她就是那个种！我告诉你，你爸在监狱呢！你去找他吧！”姨吼。

“你给我住口！”母亲吼。

一时间，四周路人的目光如同冬天的夜风般刮来，让几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沉默了。

片刻，是方圆突然从父亲的头上跳了下来，他先走到了那满脸尴尬的夏叔叔跟前。

“夏叔叔，这两个玩具都送我吧！”他说。

“你别捣乱！方圆！”母亲责备。

但方圆不管，他又走到了还在母亲怀里抽泣的表姐跟前，摘下了头上的面具，拔出了别在身后的宝剑，将面具戴在了表姐头上，又将宝剑塞到了表姐的手里。他说，“这个送给你！”

表姐的眼里又泛起了光，她明白方圆的心，那面具和宝剑是她妈妈买的，方圆把它们让给自己，又收下夏叔叔的礼物，就算是帮她解了围。那个瞬间刚才还讨她厌的臭小子，真的如同童话故事里一般，变成了王子。

大人们也是同样的心思，于是在心里为方圆赞叹。

其实，方圆不过是拜大哥的心思，他想：那夏叔叔真笨，我大姐大怎么会喜欢什么布娃娃呢！刀刀剑剑才配得上她的勇武嘛！

……

游园结束，回家的时候方圆本来是兴奋着要去坐三轮车，可夏叔叔却好心要开车送他和母亲回去。他有些不甘。但母亲说，父亲也累了，载不动他们两个了，他便只有听话。

坐在夏叔叔的车里，方圆从车后玻璃看着独自蹬三轮的父亲。车越来越快，父亲和三轮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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