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溜爸

第二十二章  混沌世界的情长

送完母亲回医院的路上，方圆看见个破败的大铁门。他记得以前，这里是个中学校办厂的老厂房。那时候，北京到处都是工厂，方圆的母亲就是个工人，在旅行车厂里砸靠背垫。在小院儿的时候，工作日里，方圆都是随母亲到旅行车厂去。那厂房是个极其人类的男性的世界，草木自然的香会全然被钢铁与火花的味道扑灭，唯一能嗅到的生物味道，就是男人的汗味儿，臭而诱人。散发出这味道的雄性动物都是简陋且粗旷。他们和厂子里那些从生理上能辨识出是女性的工人讲荤段子，调笑的却其实是自己的生活。他们每个看见方圆的母亲领着方圆，都会来一句：“这是咱儿子！”

然后紧跟着：“叫爸爸！”

这时候，方圆总是会提起他小兽的本能，警惕而凶狠的看着那些雄性动物，好像动物世界里跟随在母狮身旁的小狮子看一只从远处走来的其他雄狮。

不过，他其实并不必担心，因为他身前的母狮足够强悍。

她会说：“去你大爷的，没看见当着孩子呢！”

或者干脆的说一句：“滚蛋！”

这些是母狮能在孩子面前说出的最‘下作’的话语了，她必须这样做。她明白这个钢铁丛林的生存法则，明白对这里的雄性动物是不能有丝毫的客气。

到了中午，厂子里所有人都歇工了，许多工人都会围到方圆母子身边。他们把这只擅自闯进他们生活的小兽当作了调剂生活的乐子。

那时候，小方圆正迷电视剧里的侠客，所以，经常会拿一把塑料刀。他们就会用这刀来逗趣。有的问方圆是什么侠，有的则假意要刀来玩儿。最甚的，是有个留着联袂胡子，身材高大，满身肥油的胖子。

胖子一到，就先轰走了原本坐在方圆正对面的人，然后，一脸流氓笑容用手背了下半长的头发说：“你这刀没用呀！杀不了人呀！”到这儿，他还撩开胸口，“要不你刺我一刀试试！”那时候，方圆已经看过水浒传了，自然知道杨志卖刀的故事。当时，他的心里也确实有杨志碰到了牛二的感觉。于是，自不必说，他也一番犹豫下，拔刀便斩了这眼前的胖子。小方圆其实也明白自己的刀是无用的，但他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惨叫一声。

“完了！你把我斩伤了！你甭回去了！”胖子指着油腻胸口上一个小红点儿说。小方圆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红点儿。本来不相信的，现在却有些迟疑。于是在那胖子的不依不饶里，眼睛里的泪不停地打转儿。

因为讨厌胖子，方圆也讨厌大人们的午休。他倒是愿意跟着母亲一起干活，在只是一层铁皮的旅行车车底上来回地跑，像是围绕在母狮旁边玩耍的小狮子。大部分时间里，他是自顾自的，只在偶尔心里起了什么好玩儿念头时，才会跑到母亲背后，整个人扑在她身上。

母亲虽然开始会责备他两句，说自己手里拿着家伙呢，小心伤到！但最终，都是将他搂在怀里，一阵欢笑。

不过，这好日子后来却又被那胖子给搅和了。

是有一次方圆跑着，正被胖子看到了，他便赶忙过来，一把将方圆抱起，来到方圆母亲身边。

他责问说：“哎！你怎么把孩子放这儿呀！这乱七八糟的伤了他怎么办？”

方圆本以为母亲会照例破口大骂，却没想到她只是面露难色地看了看四周，便回说：“我这就这俩靠垫儿了，干完就带他回去！”

那胖子听了，将方圆交到母亲手里，然后，接过母亲的工具摆了摆手。

“走吧！你走吧。这俩我干就完了，别让孩子在这儿待着了！”

那次之后，母亲就不愿再带着方圆去厂子，气得方圆在心里破口大骂了那胖子好多遍。是多年之后，他再偶然想起这事儿，才恍然了那混沌世界里混沌人的恻隐之心。

不能带方圆上班，母亲就只能将他留在旁边儿的姥姥家里。姥姥家在一楼，平日照不见阳光，本来就是阴气沉沉，再加上姥姥常年有病经常是盘腿坐在床上，凌乱着头发，身上的老人气味儿让方圆有种本能的恐惧。好在的，通常家里都有姨母陪伴，还能让方圆稍稍安心。

方圆是个极懂事的孩子，内向而不敢表达对母亲的依恋，每次就只能默默将母亲送出门外，默默扯着母亲的衣角，再默默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抽泣。男子汉大丈夫，那几滴猫眼泪，他从来没让其他大人看见过，除了姨母。

姨心疼的时候，会带着方圆出去公园游玩儿。她跑销售，世上的朋友多，其中一个在公园司游船。于是，就经常的陪方圆去划电瓶船，或是玩儿碰碰船，一玩儿一个下午。然后，姨母就抱着方圆，到厂子门口等母亲下班。有时候能等到，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在姨母的肩膀上悄然睡去。然后，再由姨母抱着回到姥姥家。

有一次，他睡得迷糊了，醒来忘了身在姥姥家的恐怖，竟忘形着追个纸飞机追到了姥姥的大屋里。他本来是要去捡飞机的，却看见满头凌乱的姥姥朝着自己招手，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只如枯树枝的手，骇得他既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他是真担心这老人的生命会在自己靠近的瞬间殁了。那时，他该如何呢？可亲情又让他无法挪动步子逃离。于是，他只能哆哆嗦嗦地走过去，走到姥姥面前，姥姥突然伸出另外在背后的一只手，那手里有两块冰糖。

从那时起，方圆就喜欢上了吃冰糖。后来，他经常跟祖父母要冰糖吃，但得来了，也没觉得有那次的好吃。

方圆在姥姥家的最惊险的日子要算是唯一一次母亲把他留下却没有归来。那天母亲要去上晚班，父亲也有事，他就只能在姥姥家住下。他本来就怕，还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结果却怕什么来什么，约莫是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个闻名遐迩的姨夫突然出现了。

是在厨房，小窗外极黑的黑夜，天空偶尔雷鸣，这时屋门响了，姨夫进来。他嗓音沙哑好辨识，所以方圆立时认出，立时躲在了姨母和炉灶之间。他害怕姨夫，是从大人的嘴里听说，他是个逃犯，犯了重罪，虽然不知道这罪究竟是什么，但也已经足够把儿时的他吓得肝胆俱裂。他害怕自己受伤，也害怕姨夫会伤害姨母或那个本就没有一条整命的姥姥。所以，他把自己掩藏在姨母的身后，心里是也算上了姨母与姥姥的份儿。这种奇妙的想法，也只有四岁的孩子才能了然。

姨夫刚进来厨房时，并没有看见方圆，于是流里流气地和姨母调笑了几句。但见姨母不理，他有些气恼着上前，这才发现了躲在姨母身后的方圆。他于是马上收起自己的脾气，温柔地笑笑，摸了摸方圆的头说，“圆儿在呢！你表姐在外面，要不要去找她玩儿！”

方圆看着他的大手摸在自己的头上，吓得闭上了眼睛，再之后的事儿，也就不记得了。只是自此无论多晚，他都不肯再在姥姥家过夜。无奈，母亲也只好为方圆调换了自己的岗位，这方圆才又能和父母过起小院儿的日子。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日子，其实并不长了。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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