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襄阳城。
蒙古大军卷土重来已数日。
围而不攻,正是一贯的策略。 此时暮春不及夏,正是青黄不接,粮草不继的时候,乃是围城作战的最佳时机。
世人皆知,自去年丐帮黄帮主过世,守城的郭大侠一病不起,几至不治。郭靖历来是攻克襄阳最大的障碍, 如今得知他痛失爱妻,身体抱恙,蒙军以为攻城时机已到,开春即刻发兵。
郭靖此时立在城头,身姿凛凛。 然而细看之下,形容憔悴,满面风霜,鬓发已见斑白,哪里像正值壮年。
去岁黄蓉过世,他悲痛欲绝,在襄阳城外摔下马去,昏迷不醒。 众人抬他回城,发现他颜色灰败,形容枯槁,口唇全部开裂,也不知多少时候没进水米。 待到半夜,更是发起高烧。
郭芙见到母亲尸身,惊的呆了。 她自来娇憨任性,极为依赖母亲。父亲武功盖世,母亲智计无双,父母两人在一起,仿佛世间从没有不能解决的难事。
可一夜之间,母亲重伤过世,父亲卧床不起,她的整个世界都塌了,伏在母亲尸身旁,哭的几度晕厥。
郭靖高烧不退,被硬灌了药醒来,在已经入殓的黄蓉身旁守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除了饮水,不吃任何食物。
朱子柳等人知他郁结难舒,想劝,想起他们夫妻种种,又不知从何劝起。 加之无论他们说什么,郭靖都是一言不发,无奈之下,请来杨过相陪。
杨过初时不知绝情丹是黄蓉性命所换。 待得痊愈,看到郭靖带着黄蓉尸身回返, 又惊又悔。 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 见黄蓉如此对他,只恨不得从未来过襄阳。
他知此事无从可劝。换做是小龙女如此,他可会偷生? 可惜郭伯伯身系襄阳,又得郭伯母遗言谆谆叮嘱“国事为重”,更有一双出世尚未满月的儿女等他照拂,如何能轻言赴死? 然则心如死灰,此情无计可消除。
他默默不语陪伴在侧。
郭靖却突然开口:“过儿。”
杨过被这粗砺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应了声“郭伯伯”,到了杯热茶给他。
郭靖摇头不接, “你不是一直问我,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
杨过不答,良久,才“嗯”了一声。
“今日,我全告诉你。郭伯母一直不让我说,怕当年之事你难以接受,反生误会。如今……什么都不必怕了。” 郭靖将郭杨两家世代结义,如何分散两地,如何相遇,杨康怎么叛亲卖国,害死他五位师父,又害死欧阳克,嫁祸黄药师,致使他和黄蓉差点生离死别,穆念慈孤苦一生的事,磕磕绊绊说给他听。 往事如烟,铁枪庙里的事亦非亲眼所见。兼之神思不属,常常说的说就断了,发呆半晌。
杨过正想引他多说些话,也不催他。就在一旁默默听着。
杨康的事,穆念慈一直不肯跟他多说。他向来以为自己爹爹是像郭伯伯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儿。 现在听说了父亲种种劣迹,心下五味杂陈。
“我爹他……实是该死。”杨过愧悔难当,“难怪郭伯母不喜欢我,处处提防,换做是我,对这样的故人之子,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你们都是聪明人。郭伯母常说,她猜不透你的心思。其实我知道她没有害你之心,你也是一片赤诚。可你们俩总是……唉……”郭靖想起往事,无奈的笑笑。脸上透出一股温馨之意,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事。
杨过见他如此,不忍打断。默默陪了半晌,又说:“若是我不来襄阳,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了。”
郭靖此时又像清醒许多,安慰道:“此事原也是冤孽。若是我不曾想拆散你们,蓉儿也不会想办法劝走龙姑娘,她也不会去绝情谷,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再说裘千丈,原本也是因我之故掉下山崖而死。说到底,蓉儿是为我而死,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忽儿又有些恍惚,问道:“过儿你说,她走了,会去哪里?”
不待他回答,又自顾自说:“我想她一定转世投胎去了。 世间这么大,她若是不小心投胎做了蒙古人,我又该如何?”
杨过听了这话一怔,想要反驳说不可能,但又觉得未必不可能,一时无言以对。
“这几日我守在她身旁,想起过往种种。 若是我爹不学武,不曾救了丘道长,便不会引来完颜洪烈。 郭杨两家不会家破人亡,我也不会学武,只在牛家村做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我不必心心念念报仇,我娘不会惨死蒙古。自然我也做不了什么大侠,蓉儿也不会碰到我。即使碰到了,恐怕也不会识得。她若是听他爹的话,嫁给欧阳克,想必也不会有今日。 欧阳克待她甚好,想必,比我体贴她百倍……”
杨过听着这话头有些不妥,可许多往事他并不知晓,只得听他继续念叨。郭靖沉默半晌,又道:“过儿,你说,我辈学武究竟是为什么? 我做个好人,做个大侠,又是为了什么呢?”
杨过的那些“为国为民”的道理都是他教的,此时他这一问,杨过也有些糊涂了:“郭伯伯,你不是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吗?”
郭靖继续道:“假如蓉儿投胎做了蒙古人,那我杀了她的父母,又该如何是好?城下那些蒙古人,也许百年之前,都是我们汉人呢? 今日之汉人,来世是否也是汉人呢?
那我救他们一世,又有何意义?汉人蒙古人之争,又是为何? 宋室昏庸,倘若终有一日灭亡,我是该撒手不管,让它早些灭亡?还是助他苟延残喘呢? 我守住襄阳城究竟做的对是不对?”
杨过人虽聪明,读的书却少,这些大道理,他从未想过。只是他本就家国之念淡薄,郭靖这么一说,他竟然觉得大有道理。
转念又一想,“郭伯伯,可是蒙古人过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难道我们不管竟是对的吗?”
“是啊,自是不能不管的……可汉人奸臣当道,祸害忠良,这我们是不是又该管呢?该如何管呢?如果我没本事管,是不是可以不管?那蓉儿是不是也不用陪我离开桃花岛? 难道我学武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如果我不学武,是不是就不会带累这许多人为我牺牲?”
杨过见他越想越激动,有些担心,忙打断他:“郭伯伯,你先歇息一下。这些事以后再想不迟。 你已经太久没好好睡过一觉,没准睡醒了,就想通了,或者,睡梦里,郭伯母会来告诉你呢?”
郭靖闻言眼睛一亮,当真听话靠着棺椁睡着了。
那天晚上,黄蓉并不曾入他的梦来。 入土的时候,郭靖终于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这几个月,他好了又病,病了又好。有许多军务亟待处理,可他总是前面说了后面就忘, 交代起事情也总是颠三倒四。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一半, 整日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他知道自己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吕大人日日请示,蒙军攻城该怎样排兵布阵,粮草该如何维系。 这些从前已驾轻就熟的军务仿佛一夕之间都不认得了。 他勉力强求自己去做,天天跟自己较劲,蓉儿要自己以国事为重,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事事无成。
那个家,他也不愿多回。 屋子里她的味道越来越少,回忆却越来越多。 仿佛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回过神只有一室寂静冷清。 他常常在屋里枯坐整晚,无处可去,又无法入眠。
她的妆奁,衣箱都没有收起,妆台上还保持着她最后用过的样子,上面早已落了厚厚的灰。 可他不想让任何人动她的东西。 他对她的记忆已经越来越少了,好像越想抓住,就越难抓住。
依稀能记得她的一句话,一个背影,一颦,一笑,可是她的模样却越来越模糊。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看了那么久的一张脸,他以为已经刻在了心里。
可是他真的想她啊! 第一次发现自己记不住她的脸的时候,竟像一个孩子一般哭了。
襄儿和破虏在他病重时交付给杨过和小龙女照顾, 他时常去看看。对着一双小儿女,总是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这些照顾孩子的事,蓉儿并不怎么要他帮手,如今看到孩子,他完全想不起来芙儿小时候是怎样照顾的。
人世间的事仿佛总是这样事与愿违。
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家事,国事,都变成一团乱麻,越绕越深,越缠越紧,他深陷其中不能解脱。
隆冬初雪。
罕见的冬雷阵阵,细雪变暴雨。
郭靖推开窗户,看窗外电闪雷鸣划过夜空。漆黑如墨的夜幕,倾盆一般的雨帘,还有这一室孤寂。 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
忽然想起一事,他运起轻功,直奔向城外山上。
爱妻郭门黄氏之墓。
蓉儿,今夜又是电闪雷鸣,你是不是怕了。 靖哥哥来陪你。
他坐在墓前,靠着这墓碑,虽在这阴冷潮湿的初冬不异于一块坚冰,于他却似这世间唯一的温暖。
蓉儿,你知道么?你不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他本是埋下头去呜咽,终于忍不住在这雨夜里放声大哭。
蓉儿,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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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明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发现地上,身上都结了一层薄冰。身子冻得早已麻木了。不知怎样下了山,又进了城。城中认得他的人见及,都吓了一跳。
杨过看见他也是一惊:“郭伯伯,你的头发怎么了?”
郭靖在积水中一照,原来竟是一夜白头,两鬓尽是星星点点的白霜。
他一笑,不甚在意,却对杨过说:“过儿,郭伯伯有事要告诉你。你可听过武穆遗书吗?”
数日间,他将武穆遗书,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尽数传于杨过。他武功既高,悟性又好,学起来和二武全不可同日而语,郭靖极是惊喜,将他荐给吕文德,慢慢接替自己掌管军务。
杨过跳脱不羁,本不耐俗务,但感念黄蓉救命之恩,郭靖报国之义,一力接过这守城重担。然而郭靖名声在外,仍是蒙古人最忌惮的敌手。
郭靖站在城头,看蒙古军在城下搭建工事,想必一两日内便有一场恶战。排兵布阵就交给过儿,他聪明智慧胜过自己百倍,这冲锋陷阵,便由自己来吧。
眼看要打仗,他就又想起自己那个念头:蒙古人和汉人,究竟为什么要这般你死我活的厮杀呢?蓉儿转世可千万不要做蒙古人才好啊……可做汉人又能保的平安吗?我今日做的事究竟值不值得?
杨过巡城看见郭靖立在城头发愣,便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了。自黄蓉过世,他一直恹恹不喜,强打着精神做事,也总像丢了魂一般跟前不及后。时常这样发着呆,问自己一些奇怪的问题。如今战事又起,战场上瞬息万变,可千万要看好了他,别出事。
他走近唤了一声:“郭伯伯。”
郭靖回过神来,看到是他,微微一笑,“过儿。”指指城下不远处的工事,“这事有些奇怪。”
杨过不懂,“何事奇怪?”
郭靖道:“蒙古人自来擅骑射猛攻,不擅阵法。如今这阵势从未见过,我们需得小心。这次你坐镇城上指挥,我做先锋。”
“郭伯伯……”杨过感动他的爱护之意,又担心他万一有什么不测,。“郭伯伯,你大病初愈,你坐镇城中即可,小侄上场厮杀正好!”
郭靖摇头:“我如今什么样子你也不是不知,主帅身系一城安危,如何能鲁莽行事?若是因我之故失了襄阳,岂不罪过?你放心,郭伯伯的功夫,全身而退总不是难事。”
杨过见他心意已决,只好听其安排。
待到次日一早,探马来报,城下出现了极古怪的物事。两人上城楼查看,见城下黑黝黝两具铁筒,架在高高的车架上,筒口直对着城墙。
郭靖大惊失色:“弩炮!蒙古人哪里来的这东西!”
杨过不知何为弩炮,见郭靖如此神色,不由吃惊:“郭伯伯,弩炮是什么?”
“弩炮是……哎,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过儿,待会儿死守城池,万不可轻易出兵!今日凶险只怕更胜往昔。”
老对手金轮国师在城下叫嚣:“郭靖!今日你若开城投降,我便不让襄阳城一尝这弩炮滋味,免得众生涂炭,如何?”
郭靖斥道:“你看我城中可有会投降之人吗?郭靖在蒙古军中甚久,岂不知鞑子残忍,何时有过降而不屠的先例?”
金轮哑然。
郭靖又向城中喊道:“将士们,今日凶险。若是我们降于胡虏,襄阳即刻血流成河。弩炮虽猛,但以我城中将士血肉之躯,也要堵上他们的炮筒!大伙儿可愿随我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郭靖心中一宽。他神思困顿了不少日子,如今一心守城,哀思尽去。只心下大恨,这弩炮本是大宋之物,他和吕文德将军多次向朝廷请求弩炮增援未果,如今弩炮出现在敌人手中,便知是朝中必有奸细出卖。一时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坚韧不屈,哼了一声,下令炮兵到位,预备开炮。
轰隆隆的炮声冲破天际,直直砸到襄阳城下。
满城将士,包括杨过在内都目瞪口呆。
这是把天雷之火引下凡间了吗?
这一击威力甚高,忽必烈很是得意,下令向城下推进,再继续开炮,这次直指城门。
郭靖忙带过一队死士,预备下城守卫。
杨过微觉不安,叫道:“郭伯伯!”
郭靖回头定定看他,“过儿,守城重任交付与你,勿负所托。”说罢转身下城。
他带着一队死士,全副盔甲守在城门处,只听轰隆隆一声,城门破了小小窟窿。众人大惊失色,这般威力,血肉之躯要如何抵挡?谁知过了半刻,却是静悄悄的。
郭靖不由一丝好笑。
这弩炮虽然看似威力甚大,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一次只能发一炮不说,炮筒因为发炮时过热,若不等冷却便再次发炮,炮筒就会爆炸,这时反而会自噬。所以弩炮守城时用来自然甚有威慑,攻城时却不免反受其累。因此他与蓉儿屡次商量之后,觉得既然如此鸡肋,那不要也罢。而且因为炮身沉重,推行不易,说是杀人的,倒不如说是吓唬人的。如今看来,恐怕这炮已哑了。
忽必烈不知其中缘由,气急败坏,下令骑兵直指城门。
因城门已有破损,郭靖带着死士出城,牢牢守住破口。他降龙十八掌的威力极其刚猛,寻常兵士难以近身,可蒙军人数众多,想要守住却也不易。
杨过在城上看他在下面厮杀,焦急万分,二武和丐帮子弟,还有朱子柳他们早已下去接应,他碍于郭靖的吩咐,死死守在城墙上不敢下去。
忽然看见对方工事里已哑了的炮筒,和旁边的火药,杨过灵机一动,叫身边的兵士去寻城里的鞭炮。鞭炮寻来,杨过估算了一下远近,将引线剪半,点燃,搭在弓箭上,用上内力远远射出去,落在火药旁噼里啪啦炸开。一箭射出,另一箭又跟上,终于听到对面轰隆隆一阵阵的震天响。
忽必烈看到对方射来的鞭炮便知不好,可火药轻易不能挪动,昨日挖好的工事亦成了天然的炮筒,己方撤退不易,忙鸣金收兵,下令后队变前队,尽量减少伤亡。可怜炮火两旁的蒙军被炸的血肉横飞,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正好埋进去。
郭靖等人见此大喜,更加奋力拼杀。
金轮国师见及此,面色阴沉。拿起身旁预备好的箭,对准阵中的兵士。郭靖看到,忙飞奔去救,掌风到处,箭枝翻飞,却不妨另有连珠箭冲着他肩后而来。
郭靖右肩中箭,初时痛彻心肺,不多时便气血凝滞,头脑昏沉,意识到不好,箭上有毒!
金轮国师见得手,沉沉一笑,随军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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