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北方极其传统的四合院,正屋坐北朝南,东西厢房规规矩矩的对称。虽然不比豪绅人家的富丽,却也是精致。
整座院子都是青砖砌成,街门口蹲坐着两头小狮子,一进街门,是座影壁。绕过影壁,便进了院子。屋顶是深色瓦,一层层的铺起来。
和很多人家一样,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现在是四月末,虽然还没有到暑天的热,街口坐着的年轻男人们,却都是汗衫了。
进入热天,枣树的叶子才慢慢舒展开来,嫩嫩的绿色,在阳光下,像要滴出油来。柿子树却早已花落结了果,树叶早已是深绿色。如果说枣树是刚长起来的嫩娃娃,那柿子树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
正房前用碎砖砌成的花池,种了月季,朱红、茶红、浅粉,艳黄各色争相开放,满满的溢出了花池。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铺在月季的根部,簇拥着。
院子里养着几只老母鸡,不时的有几只麻雀来抢食,也有的藏在枣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让院子里热闹了不少。
这座院子是老人留下来的,梅子住在东厢房,是去年才嫁过来的媳妇。婆婆早年过世,只有个公公,是村里的礼官,常常带着个黑色礼帽出门。
男人靠赶车挣钱,路程短一天有个来回,路程长的便要三四天才能见到一次人。赶车虽然辛苦,却也是不少人羡慕的营生,时常能带回来新鲜的零嘴。
梅子怀了孩子的时候,每日都有吃的解馋,比其他媳妇更舒坦些。
她刚怀上头胎的时候,梅子妈生了小儿子。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比自己的亲兄弟小一岁。
在五六十年代的农村里,并不是件稀罕事。让梅子发愁的是,婆婆很早就没了,自己的妈还要带小孩。谁能伺候自己坐月子呢?
把家里所有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也只有自己的外婆了。梅子的外婆现在六十来岁,穿着大襟灰衫,宽松的裤子在脚踝处紧紧扎住,裹过的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
梅子的外婆其实不是亲外婆,而是自己的老姨。老姨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有存活下来,日日以泪洗面,忧郁成疾,人一下消瘦下来。
梅子的亲外婆生了一个又一个,便把自己的母亲送给了老姨。所以老姨成了外婆,外婆成了老姨。
外婆虽然没多少文化,做起事来却很精细。第一次坐月子的梅子什么都不懂,一切都是外婆操持。
五月坐月子,正是热的时候,外婆依旧坚持让梅子用薄头巾裹着脑袋,不能脱袜子免得着凉。正是三伏天,梅子硬生生的几个月憋着没有擦过身上。
家里的老母鸡每天都能下几个蛋,公公拿来给梅子补充营养,也被外婆推了回去。“月子里肠胃弱,吃鸡蛋不好消化。”
月子里,外婆总是给梅子熬米汤喝,米汤真的都是汤。外婆干活的时候喜欢一边说话一边忙活。“米汤不能太稠,稠了上火,不下奶。”
梅子想吃碗汤面,外婆却总给喝米汤。梅子心里不高兴,毕竟是外婆,又不敢给外婆生气有脸色。就赌气坐在那里不说话,外婆丝毫没有察觉到梅子的心思,“喝吧,快凉了。”
外婆伺候月子的时候,每天都要去倒几次便壶。便壶是陶瓷做的,又大又厚,外婆要踱着小脚一步步穿过整个院子,走起路来总是颤。
梅子生了三个孩子,外婆就踱着小脚,这样伺候了梅子三个月子。
梅子现在已经七十出头,没有过头疼腿疼的毛病,身体比同龄的老太太要强健不少。梅子在和自己孙女说坐月子的时候,一直感叹是自己的外婆把自己伺候的好,没有落下一点病根。
伺候月子的裹脚老太太是奶奶的外婆,在我以前的认知中,封建社会,裹脚,历史上的女人,对我来说都是书上的文字,或者是黑白印刷的照片。
今天奶奶和我聊起她坐月子的时候,老太太是如何伺候她,让她身体没有落下一点毛病。 奶奶说老太太六十岁的时候,已经很显老了,和现在的六十岁截然不同。
奶奶坐月子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这个时候老太太已经六十岁,这样推算下来,她其实生在1900年前后,脚是裹过的小脚。
奶奶说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给老太太买个小的轻便的便壶。端着又笨又重的便壶日日要好几次穿过院子去茅厕。
老太太是八十多岁的时候过世的,她伺候过月子的三个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
现在在老家还可以看到那个四合院,门前的小石狮子前几年还在,现在就剩光秃秃的两个底座了。从门缝里看到影壁也已经残破。隐约看到院子里也破落不堪。没了人气的房子也没了生命。
奶奶的外婆,和我已经隔了五辈,年龄差接近100岁。在奶奶和我讲起她的外婆,讲起那座院子前。我和历史是割裂的,逝去的时间和我也无任何瓜葛。
而现在却强烈的感受到血脉的传承,历史是过去,是现在,也是未来。每个人其实都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传递着血脉的接力棒,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也许前几辈的人,没有见过他们的容颜,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但是听到他们的故事,便有一种热血涌到心脏的亲切感,这可能就是“血脉”的力量。
我也仿佛看到那座院子的街门大敞开,月季又开了花,母鸡在院子里啄食。一阵风刮来,枣树叶和柿子树叶各自摇摆起来,“唰唰唰”的发出声响。
而那个裹着脚的老太太端着一个深色的便壶,掀开东厢房的门帘。颠着小脚,步履蹒跚的走向茅厕。
她的背影上有历史的记录,随着时光慢慢的侵蚀,淡化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