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走黑路就会遇见鬼

小时候母亲和左邻右舍拉家常，经常会说这样一句话：久走黑路就会遇见鬼。那时我纯粹地理解为夜里有鬼，走夜路是一件极其恐惧的事。每次听到这句话，我会莫名其妙地汗毛倒竖，心里掠过一阵惊悚。多年以后，我才后天悟出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而且还找出了能代替这句话的新词新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多行不义必自毙。

村里黑丑出事那年，我刚看了一部《天猎》，那是一部极有争议的作品。有评价说就是一部不堪入目的黄色小说。有评价说是一部难得的剖析人性弱点的警世巨著。里面的句子深奥得不仅让人费解，而且还会让人感觉自相矛盾。例如：猎狼者被狼所猎；猎色者被色所猎；猎天者必被天猎。读完整部书，总是有点懵懵懂懂的感觉，直到黑丑出事，那几句话的含义一下子不解自破，让我幡然顿悟，由不得一阵心悸，惊出一头冷汗。

黑丑既不黑也不丑，国字脸，高额头，小眼睛，中等身材。娶个媳妇个头比他还高，丹凤眼，瓜子脸，前凸后翘，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初次认识黑丑两口子，是我们几家拆了老屋要盖新宅的人搬进村里大院的时候。我私底下充满纳闷地向别人打探，黑丑一般人，咋能讨这么俊的媳妇啊！大院里的人神秘地笑笑，男人怕闲，女人怕缠。只要能拿出死缠毛线的精神，再好的女人都能给她搞到手。人家黑丑，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就好两口，一个是挂彩，一个是仨手，那是人家的强项。我以为别人在开玩笑打趣，就没往心里去。

黑丑那时住在大院后面一排房里，开了一辆拉客的三轮车，后面用绿色的帐篷搭得严严实实的。黑丑开车的技术特别娴熟，有时他会把三轮车倒进后院，车尾直接对着家门口，进进出出，不知在干些啥。大院里的人私下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黑丑整天神神秘秘地，都干些啥啊？”

“有两次，我看见他拉的是人。”

“人？啥人能被他拉回来？”

“女人，特别漂亮的女人。”这个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真的假的？你说的事欠打听。”另一个人嗤之以鼻。

“这事我敢瞎说？那是我亲眼所见。”

“不假，我也碰见过两回。”有人补充证实。

“有次我去他家借锄头，看见他屋里堆放了一排电瓶。”有人压低嗓子说。

“电瓶？难怪人家不上班却吃香的喝辣的，隔三差五地挂个彩，钱来的容易，花着就不心疼。”有人明显的羡慕嫉妒恨。

“狗改不了吃屎，猪改不了哼，这是他老王家的祖坟犯了贼星了。劳改队三进三出也断不了他的贼性。”有人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黑丑活着不是让人看的，他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大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彻悟与洒脱，任凭别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依然每天优哉游哉地活着。

很有段时间没见过黑丑了。一个暖阳的午后，我不经意地询问黑丑的去向，立即遭到大院里所有人的耻笑：“你一天是大忙人，从不关心邻居们的死活。人家黑丑早去吃不掏钱的饭了，你现在才想起人家。”原来黑丑又犯事进了劳改所，听说这次判了三年。

黑丑媳妇按时上下班，见了邻居友善地打着招呼，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的情绪。黑丑进去的第二年，媳妇从大院后排搬来了前院二楼。老父亲脑梗住院，由其他兄弟姊妹照看，出院后，丧失了语言功能，却每天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念叨黑丑。

黑丑三年刑满释放，又回到了大院，只是人变得有些精瘦，状态却是极佳的。他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他背着年迈的父亲走上二楼，在阳台给老父亲洗头。老人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似乎有点哭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那一刻我竟被黑丑深深地感动了。

黑丑这次回来，依旧开着那辆绿色帐篷车，早出晚归地忙碌着，听说这次做的是正经事。他亲舅在一家公司负责，给他找了一份为公司拉料送货的轻巧活。黑丑还利用工作之余，张罗盖起了规划的两层楼，一家人从大院里搬进了自己的小洋楼里。村里人大发感慨，人啊，经国家教育教育，就是大不一样啊！

一天早上，我从大院出来做事，经过黑丑家的新宅，看见黑丑从院里拉出一根水管在冲洗新买的摩托车，他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对黑丑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孝顺、整洁、有洁癖，如果不好那两口，真的会是一个完人。可世上哪有完人呢？人家充其量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充其量也是博爱大度一些，再说那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仔细想想，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啊！我不想再跟那些俗人一样用俗人的眼光去审视黑丑，用俗人的评价去评价黑丑了。

转眼黑丑在他舅的公司工作一年了。有一天村里突然炸开了锅，说村长半夜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黑丑在他舅的公司出事了，似乎挺严重。整整一天，都没有有关黑丑的确切消息，人们兴致勃勃地私下议论，打探，有好事者甚至往黑丑的新宅跑了几趟，回来汇报说，家里没人，大门紧锁。

两天后，人们听到了关于黑丑的爆炸式新闻：黑丑暴毙，被拉去火葬场火化了，因为是年轻人，还是凶死，兼于父母健在无法入老坟，骨灰就安放在火葬场的寄存室。

整座村庄都沸腾了，那几天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有关黑丑的一切。黑丑之死就在人们碎片式的谈论中完整化。

黑丑在亲舅的公司工作了一年，和公司每个人的关系都处得非常融洽，又兼于黑丑的特殊身份，他可以在公司办公室出入自由。俗语说啥人操啥心，也许黑丑骨子里天生就有一根独有的体骨，让他留意自己想留意的一切。一年的观察，黑丑摸清了公司流动资金的存放处，保险柜钥匙隐藏的地方，办公室下班后关门的时间。经过缜密的思考与计划，那天下班后，黑丑瞅准机会和时间在下班员工离开办公室前偷偷潜入办公室，等员工下班锁门离开后，他走出来，打开保险柜，去拿里面的现金。谁知合该出事，一个科员因东西落下半道折了回来，黑丑情急之下从窗户爬出，双手紧紧抓着窗户边沿，踩在室外的空调排风机上，想等科员离开后重返室内。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台排风机年久失修，悬挂的螺丝在承受了黑丑近二百斤的体重之后，突然断裂，那台空调排风机就带着黑丑从三楼办公室直坠下来……

那些天，村民感叹最多的话就是：久走黑路就会遇见鬼，这老话说的一点也不假啊！《天猎》中那些深奥难懂的话一下子不解自破，我又一次像小时候那样汗毛倒竖，无比惊悚。

黑丑的骨灰一直在火葬场存放了三年，去年他脑梗的父亲去世，把他带进了老坟。我想黑丑的灵魂经过了三年的沉淀与反思，一定会彻底醒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