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

农历正月十四这天，是小牧谦的生日。

谅许是内心的虚荣又冒出了头，我竟然在很久以前就暗自决定，今年一定要给牧谦举办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派对。

为了这一天，我动员了牧谦的小姨，小舅……家里所有的人，他们凭着对牧谦的爱，竟比我还要激动，说什么准备工作都不用我管，只需要生日当天把人带来就行。

就在这一天，太阳睡醒了，云朵醒了，街边的树也醒了，可我们还没有。照例，我和江山是要在温暖的被窝中等牧谦睡到自然醒，然后再第一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今年却在一片睡意朦胧中，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我公公，牧谦爷爷。而爷爷接下来说的事，不仅让我们睡意全无，连过生日、办party ……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我公公说：江山的爷爷走了。

不可能。过年我们都回了老家，江山的爷爷耳聪目明，能吃会咽，完全没有一点征兆。虽说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可那身子板要再活个五年绝不会是问题，这决计是个玩笑。

可有谁会拿一个人的生死开玩笑？错不了了。就在今天，凌晨两点，正月十四，小牧谦生日这天，江山的爷爷、牧谦的祖祖，走了。

江山跟我哭作一团。随即我们明白，爷爷是近一年来心理负担太重，自己把自己压死的啊。

啊，孤独的老人，您是怕自己成了儿女的累赘，怕平白加重子女的负担才走的吗？还是您已看厌了这周遭人世，故意要在大家刚刚把双脚落在异乡时，突然又教大家再带着悔恨飞奔回来？

想来这真是讽刺，家里最年长的最被忽略，最年幼的却最被视为珍宝。公公、大伯他们为了孙子坐了三天的包车奔赴外地，初十刚到，十四又要赶着最快的飞机回来。我呢，以往怎么也想不起给牧谦过个生日，今年却热闹非凡。而您在这一天离世，冥冥之中，是注定的吗？

放心，我是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忘记您的了，我的爷爷。我自小没有奶奶，爷爷也过世得早，对外公外婆又是爱恨交织。嫁到江山这边，也只剩一个您。在某种程度上，我对您的感情比对公公婆婆的更纯粹，因为对公婆还有相处中的摩擦，感情上的变化，而对您，却只有敬，只有孝，没有其他。

偏偏是这样，总教人忽略，如果这种孝心又不够浓厚的话。我简直想不起来要推心置腹地跟您说上几句心里话。毕竟隔着辈分，您年纪也大了，江山又不让我管，我又怕说错什么话公婆不高兴，得了，每次瞥见您的都是孤独，除了叫您吃饭，早点休息，仿佛这么些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想起来好恨，就在大年初五，我们计划回成都的那天，我好想对您说上一句，“如果您想江山了，就叫幺姑给我们打电话，我跟江山回来看您。”我在心里已经反复酝酿了好几遍，甚至追着您到地坝边的垃圾桶旁来了，您瞧见我了，问我这些衣服都不要了吗？我说是的。然后，我想说出那句心里的话，却左右觉得矫情，畏畏缩缩，最后终于只看见了您去丢垃圾的背影。那是最后的背影呵！

嗐，要是我当时说了，对您多少是个慰藉，不是所有人都忘记您的。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人忘记您啊。哎，怎么说得清呢！就像江山此时流下的泪。

我多年不见他流泪了。他肯定比我更心痛。我多少还有一点自以为看透一切的讨厌，比如此时又把憎恨平添到江山每个长辈的头上。可他又能如何呢？都是他的亲人。说到底，那是他们的遗憾。

哎，嗐呀，这本难念的经忽然没了主心骨，曲调又哀婉起来了。罢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逝者已矣……

小牧谦正是在我俩这样悲伤的心境下醒来。他瞅见我俩抹泪，就问我们怎么了。我天生学不会欺瞒，就告诉牧谦：“你还记得老家的祖祖吗？他没有生命了。”牧谦问我祖祖去了哪里，我不知为何想到下面这段话，就告诉牧谦，“祖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一颗星星。”
“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

这孩子通过绘本，早就知道了“没有生命”的意思，我立马又残忍地告诉他，“有一天，爷爷奶奶也会离开，爸爸妈妈也会离开，留下小牧谦一个人，但是没关系啊，那时牧谦都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也会有孩子，生命就是这样的。这大概就叫生生不息吧！”

牧谦马上变得伤感起来，撒娇说“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我绝对不要和妈妈分开。”我知道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纠结了，就赶紧骗他说：“你知道祖祖为什么在今天离开吗？因为祖祖想把生命延续到你身上，你今天又大一岁了是不是啊，那么妈妈祝愿你平安健康，身体像祖祖那么棒，好不好啊？”我谅他听不大懂，这不过是自己对自己说的罢了。

随后收拾起床，我们给牧谦过了一个特别难忘的生日。

第二天，牧谦在公交车上，看见前面的公交车显示大大的“包车”二字，就说：

“妈妈，我已经四岁了，等长大了我也要开包车。”

“好啊，到时候你想邀请谁坐你的包车呢？”

“二娃，馨馨姐姐，还有大心心，还有竹子哥哥……”

这就是他生日聚会上的所有小朋友。随后他又歪着脑袋说：

“还有你啊，我的妈妈。还有爸爸、姥姥爷爷、小姨、舅舅、舅妈、还有我老家的奶奶、老家的爷爷、还有老家的祖祖……”

听到祖祖，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成想小牧谦也停止了说话，我来不及想到其他的话，只听见这小东西自顾自地说：

“我的祖祖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莫名，我又流下了泪。不知道是为一个生命消逝而悲伤，还是为另一个生命蓬勃而慰藉。

我只在心里暗自想：以后每年的正月十四，如果可能，我都要给偏偏过生日。

我愿给身边的人最多的快乐，同时也指着星星的方向，告诉那些离开的人，我们永不会忘记他们，曾在我们的生命中，照耀过。

风起，忽地又想起那篇文章——

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