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水榭

丁酉年春，有客自北来，相邀于扬州瘦西湖畔。是时也，鸳凫舟小，煦风趁汀芷之华；柳青岫褐，流云出江天之渊。精舍美馔毕，乃往来闲步，相与作濠梁之游。

客颇快然，见瘦桥肥鱼，湖波潋滟，雁横远山，契阔谈讌，不觉繁花迷目，曲径渐杳，偶至一幽境，名曰玉兰水榭。是处环山临渚，松风鹤迎，更有红苕绕阶，灼灼其华，青莲卧波，见之忘俗。

拨帘入，见窗明几净，有等身青花琉璃瓶临厅而立，美人扑蝶图横悬西墙，其间墨客题留，随意挥洒，盖墨迹散漫，多不知所云。台上有青衣妇人抚筝歌《忆扬州》，莺语燕呢，古朴清幽，隐隐有秦淮之音，听之忘忧。

客乃欣然落座，相与点茶共赏，然座间萧条如钵，雅士少集，偶有三两歇脚客此来彼往，稍惕即走，更无心于雅乐，不觉黯然！

曲罢，青衣趋步劝饮。客赞其榭名高致，雅乐清丽，而独怪听者何其寥寥。

妇笑言：玉兰，其名也，少时尝于异乡经营，颇得利，今年过不惑，故里来归，而父母俱殁，孑然一身，因思儿时从父学古筝，遂修此漏舍以乐余年。因时人逐潮流之音，故独于此道少致意焉。虽然，兴之所在，吾犹往矣！

客年过而立，尝有青衫磊落之志，今创业未半竟负债累累，正心事重重，闻之慨然，如遇子期，拱手称谢。

妇去，客叹曰：昔日繁华者莫如扬州，孰料今日乃岑然若此！自古兴衰无常，非人力所及。方其盛时，长袖笙歌，舞乐升平，作长夜之饮；及其衰也，犹然不僵，历嘉定三屠，不日旋踵。而今观之，久不复往日气象，真门可罗雀也。纵有雅乐，而和者寡，若时人彼但知花之为美，而不知其所以美者，无常也；但知谋虚逐妄，而不知其自为虚妄者，无我也！

余闻其言，乃慰之曰：人浮于事，终归两难，如能于苦中取乐，亦为快事。

稍时乐起，妇弹《惊梦》，颇凄厉，余与客静听，心神恍惚，宛然离魂，若有所思，良久始出。

寻路而回，余暗忖之：以青春为生计者，亦如是夫？人生欢宴能几时？名利场中，谋虚逐妄，一朝青春散尽，而孑然一身者，独不恨行术半生，红颜老时，乐极而悲生耶？

噫！若玉兰之运命者，非止一端也，而不若玉兰者，夥矣！若客之运命者，又不知其凡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