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照相的父亲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一个乡村级的文艺青年了。喜欢读书,喜欢写大字,还买了一架照相机,学习照相技术。
八十年代初期,父亲从凉州城里买来了一架海鸥120照相机,开始学习摄影技术。
那时,个人照相在乡村还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家里人拍照,要到离家十几里地的镇子上去。
那简直就是一件十分隆重的大事,要事先和家里的每一个人商量好。到了那个日子,男人们要穿上干净的衣服,女人们呢,要把好看一点的衣服穿上,还要把孩子们也收拾利落。还要套车,最好是马车。赶马车的人,也要是十分牢靠,显得隆重而正式。一家子人到了那一天,坐在马车上,有说有笑去照相,比过年都要开心。
我们家的相框里,曾有一张全家福。是奶奶、父亲、母亲,三个叔叔,二个婶婶和我们姐弟三人的合影。
那时,小叔叔还没有成家,二叔和婶子从新疆回来,三叔叔还在东北当兵。他的样子英武而帅气,是那时候的姑娘们心中的偶像人物。我们姐弟三人,都穿着一件黄色的军便服,那可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服装呢。
我们一大家子,到镇上去照相。
马二爷套着马车拉着我们,叔叔把黄色的军大衣披在马二爷的身上,马二爷开心的哈哈大笑。二婶和三婶都结婚不久,她们穿着粉色的确良外罩,肩上拖着长长的大辫子。母亲,那时也只有三十出头,她喜欢淡蓝色的碎花罩衣,那件衣服,是父亲从凉州城里的百货大楼上买来的,我的奶奶,开心的笑着,她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端坐在一大家人中间,威严而慈祥。
等父亲有了相机之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到镇上去照相了。不过,父亲给我们照的相片比较少,总有村子里的人来请他去找。有的人家,甚至备下饭菜,早早来请父亲去。那时的人,照相都比较拘谨,男人们双手放在膝盖上,俨然一副家长模样,女人们手臂下垂,规规矩矩,一脸淳朴。
照相机用的是胶卷,有时一卷胶卷不小心爆了光,父亲就给我们玩,我们拉着长长的胶卷,在院子里跑,还把家里的鸡栓起来,吓得它咯咯咯大叫。
父亲在一间小房子里洗照片。用显影粉显影,又用定影粉定影,还把洗出来的照片,用一个一个木头架子夹住,挂在一根细细的铁丝上,于是,二大爷、三奶奶、小姨娘、芳子、玲儿,梅花子们,就都在一张张照片里了。
我总是偷偷去看父亲洗照片。看那些人影,在一个白瓷脸盆里一点一点的显出身影来,再看父亲认真专注的样子,就觉得时光是永恒的,那一刻会永远的留下来。
爱读书的父亲
上初中的时候,随父亲到他工作的那个乡镇读书。
晚上睡觉前,父亲总在灯下翻看一些书。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后来,看到父亲翻书时,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时眉头紧锁,有时唉声叹气,还有时轻轻笑出声来,便觉得十分奇怪。心想,那些书里,一定还有一个神奇的世界。
翻看父亲枕边的书,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杨家将》、《说岳全传》、《东周列国志》等。由于在整个小学阶段,基本没有读过什么书,这些书与我还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每一本书里都有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令父亲沉醉其中。
起初,只是拿来翻看,渐渐入迷,到不可自拔。看的第一本书,是《西游记》。里面的文字,是半白话的,遇到不认识的字,和那些诗词之类,一律跳过去,专找孙悟空打妖怪的情节看。回到家中,讲给奶奶听,讲着讲着,讲不下去了,回去再看书,回来再讲,就那样,半蒙半猜,读完了《西游记》。
父亲从来没有刻意要求我读过那些书。只是在我拿起《红楼梦》的时候说,那本书你还是不要看了吧。但我哪里能听得进去呢,只是一味地沉浸在书本那个美好而安静的世界里。
读《红楼梦》的时候,是一个假期里。我们家西屋那面土炕上,我躺着,或是趴着,坐着,读完了《红楼梦》。读到黛玉焚稿那一节时,外面正下着大雨,家里的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在屋子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对于人间情事尚没有什么体会,但对于书中这个尖酸刻薄,伶牙俐齿林妹妹,真是读一次爱一次:花飞花谢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 忍踏落花来复去。都能背下来了。
至于父亲到底在书中读到了什么,我却不大知道。即使如今忆起,也很少有父亲给我们讲过的他看过书中故事的记忆。但每到夜晚,父亲拿着书的影子,投到一面墙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剪影,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里。
喜欢写大字的父亲
父亲除了摄影读书,还喜欢写大字。
闲暇时刻,就拿出砚台,在八仙桌上铺一张黄草纸写字。他写: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读一遍,就记住了,问父亲这是什么意思。父亲说,意思就是,人在刚出生时,本性都是善良的,性情也很相近。但随着各自生存环境的不同变化和影响,每个人的习性就会产生差异。
我半懂不懂,还是愿意听。素常的日子里,父亲不怎么爱说话,他总是在忙,忙手头上的事,忙家里的活,忙着四处奔波,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父亲才会滔滔不绝的给我们讲一些生活之外的事。
那时的小学课程里,有一节课是大字课。到了那一天,就要在书包里装好墨汁瓶和毛笔,还有拓字用的印格,就是在一张和大楷本一样大的纸上,印了一首古诗,或是别的什么。
我们拓着写字,用老师教我们的正确姿势。握着毛笔的手,在微微发抖。一节课下来,不仅手是黑的,连鼻子和嘴也是黑的,一张脸,早就成了大花猫了。但却是那么爱写,写了一张又一张。
后来,我在父亲的黄草纸上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我新进学的一首诗,父亲看着我,嘿嘿嘿的笑。
父亲写字,喜欢用墨汁,磨墨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在砚台里加入一点清水,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墨棒,轻轻地转,一转一转,清水一点点变黑变浓,在水里开出一朵墨花来,墨香一点点洇开,屋子里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在梁间,在屋顶,在整个的院子里,屋子里的柴火味道一点点散去,只留着缕缕墨香。
父亲蘸一笔墨,写几个字,又把毛笔在砚台边轻轻地添一下,接着再写,他写:小儿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有黄金,高照明灯下苦功。
弟弟看着父亲,父亲在他的额头轻轻的点了一个墨点。
那时,麻雀在老槐树的枝头上跳来跳去,风在院子里轻轻的歌唱,而我,仰头看着正专注写字的父亲,感觉又幸福又自豪。
有一年春节,我在小镇的地摊上买来了一张字画,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我把它贴在大屋的墙上,父亲常站在画前默默地看,渐渐读出声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父亲的目光有明到暗,而后默默离去。
那时,父亲已重病缠身。病痛让他对生活失去了热爱和希望,他脾气暴躁,忧郁,意志消沉,长久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挂在墙上的毛笔,也很久不动了,砚台里的磨,也早已干枯了。
只有在春节来临的时候,父亲才又打起精神来写几笔。
村子里的人,已经习惯每年由父亲来写对联了。腊月里的那几天,我们家人来人往,非常的热闹。父亲写,炮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又写,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两幅对联,父亲每年都要写几遍。
一天下来,父亲腰酸背疼,夜里躺在炕上呻吟。母亲半夜起来给他找药吃。但到了早上,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捅火,搭茶,烧水,有时也翻一翻炕头上的一些草药书。
父亲是医生,与草木为伍一辈子,却治不了自己身上的顽疾。
受父亲的影响,我的两个弟弟,多少也能写几笔大字,但他们兴趣不大,也不太爱看书,只有我,一生教书,半生读书,却因资质愚钝,度不过心头的痴顽。
中年以后的父亲,恶疾缠身。在各种疾病的折磨下,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加上我们也正在经历人生的种种变故,生活以其最残酷的样子来到了我们面前。
父亲心性大变,他已经好久没有怎么读过一本书了。那时,已有很好的纸和笔,但父亲却不怎么有心情去写了,那架海鸥牌的照相机,早已锈迹斑斑,被扔到杂物间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给父亲做一身灰布的中式外套,一件白棉布的中式衬衫,一双黑土布的圆口布鞋。让他坐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四周摆满了书,中间摆一张大大的书桌,再把砚台和毛笔摆上去,给父亲沏上一杯热茶,让父亲看书,习字,过几年舒心的日子。但是,还没有等到我们为父亲做这一切的时候,父亲就永远是走了。
父亲的那些书,一部分被我带了回来,一部分,放在老院子的那个红色木柜里。
每次回家,都要和母亲过去看一看,太阳好的时候,把书拿出来晒一晒,然后再放进去,如同把父亲的梦想,又放回了原位。
打开书柜,就觉得父亲过往的岁月还在那里,一些书籍,父亲做了批注,写下的那些大字,还静静的藏在一张张毛头纸里。
父亲的字,刚劲有力,就像他的为人,刚直不阿,而又诚实善良,父亲的遗愿,就藏在字里行间,它们鞭策着我,顺着父亲心中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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