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我看着时间从午后一点一点拨到黄昏。天下起了雨。六月的阴云大片大片地聚涌。

我和月坐在图书室一个靠窗的角落。雨点轻声拍打在玻璃上，划出一根根清晰柔软的线条。仿佛安静下来。我望向月。她此刻正看着某个外国作家的小说，左手托着脸，右手指尖捏着页脚。她沉静地阅读白色纸页上的文字，像寻求宝藏的孩子沉迷其中。与天空一样灰色的封面。我注视着她隐藏在黑色刘海下的面容。雨下得更大了。我用电脑开始敲出今天第一句文字。这是今日的日课故事的开头。

“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存在一只奇特的钟。

边缘刻着奇特的纹路，像某种刻意施下的咒语。中心嵌着一块看不出丝毫杂质的透明圆片。我能看到圆片下细碎交错的零件不停地转动，里面的时间正一点一点向后拨。

我突然感到奇怪，每个时间都是一样，没有数字，没有刻度。本应写上时间的那个圈显示出空洞刺眼的空白。我不知道此刻的时间。周边空无一物，只剩一片白色，也许连 这白色也是虚幻的产物。我感觉这像是一场幻觉。迷茫吞噬了我。

……”

我停了下来，双手用尽力量般垂下。雨下得越来越大。玻璃上细细的水迹已经消失，变成河流涌过般的大片水痕。窗外的光景在水痕下面肆意扭曲。整个天空成了同一种压抑的铅灰色。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静寂。

“写不出来了？”月察觉到我的不正常。

“唔，有一点。"我回答，”不过能解决。“

”是吗？不过写作毕竟是比阅读更艰难的事情。我光是想要弄懂这些文字的含义就足够吃力了。”她干脆合上书本，露出懊恼的表情趴在桌上。

”真搞不懂外国的这些作家脑袋瓜是怎么长的，明明想要被所有人看到自己的文章，却尽往里面塞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末了又加一句，”难怪生前不受人待见。“

我不禁黯然失笑。

此刻的她与先前安静的她，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我真有一种分不清现实的感觉。很难得出答案，我自嘲地摇了摇头。或许这都是真实的她的一部分吧。我只能这么想。

时间在雨声中变慢。我俩悄悄地关注着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玻璃上的水痕荡起一圈圈浅浅的纹路，像石子丢入惊起的湖面。

“我喜欢下雨。”月说，“无论雨下得多大，心就仿佛安静下来了。好像下得越大，这种感觉就更强烈。唔嗯......雨后冰凉的空气我也很喜欢。”

她问我。

“你也是这种感觉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下雨。我有时会觉得，雨会让人的心情变得沉闷起来，然后会觉得这是个挺麻烦的东西，会产生——如果永远不下雨的话会多么好呀——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仍然仅是不可多得的少有情形。每当下雨，我的确会发自内心地生出一种静寂感，而这种感觉在无雨的日子里从未有过。就像在深沉的黑夜的那种感觉。

所以我轻点头，表示同意。

”对吧。我想是这样没错，其他人也应该有这种感觉。“她对于得到认同似乎很欣喜，露出快乐的表情。

在玻璃透出的暗淡天光下，此刻的她增添了一丝动人的色彩。

“不过仍然很奇怪啊，为什么下雨时反而会感觉到莫名的安静呢？明明下雨的声音也不比汽车的噪声低呀。仔细想想真的非常奇怪。”

像作出回应般，雨水大片大片地倾泻。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色虚幻的水雾里。只剩下了雨的声音。我想。在这个六月一如往常的下午。

“是什么样的故事？”月突然轻声问。

“什么？”

“你写的……”明显的暗示。她看了看我面前的电脑。此刻我的手仍然垂着。

“唔……嗯……”我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所以有点吃惊。

“还没写完，只有故事的开头，然后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写了。”

“是这样吗？那么，是怎样的开头呢？”她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唔——”我斟酌着词句，尽量想以最少的话讲明白，“一个满眼望去全是白色的地方，那里有一只奇特的没有时间的钟。”

然后我停下。

“完了？”她问。

“完了。”

“后面的呢？”

“还没想出来。”

她有点不满意地咂咂嘴。

“也没有雨吗？”看来她真的很喜欢雨。似乎记忆里总会提到这样东西。

“呃……可能后面会有。”

我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会不会涉及到“雨”的描写，但现在只能这么回答。月喜欢雨，而我应该是喜欢着月的。我看着她流露在灰色天光下的白皙面容，这么想到。所以我不想让她过于失望。

“白色的地方……”她沉吟了下，问我，“是天堂吗？好像只有天堂全是白色的。”

“应该不是。”我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

“感觉。”在她看来我似乎异常笃定，“感觉告诉我不是。”

于是她奇怪地看我，好像我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奇特生物。

“虽然有点难以理解，不过听起来似乎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没有继续“天堂”的话题，“故事写完后能给我看看吗？”她提了这样的请求。

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或许该问，我内心似乎从没有过拒绝的想法，只要是关于她的。我想，哪怕她的任何想法，我都会表示顺从。于是我点了点头。

月笑了笑不再说话。她又翻开那本小说，继续啃着那些难以明了的文字。数百页数十万字的小说，在我看来难以想象地在她手里翻动。既然有着难以理解的痛苦，为什么还要一如既往的沉迷呢？我曾问过月如此这般的问题。

“虽然痛苦，甚至难以忍受。很多时候都会有‘只要把这些书扔到一边就好了’这样的感觉。”她笑着回答。我知道，这并非那种痛苦的笑。

”不过正因为这样，才会有一种发现新的东西的心情呀。每回看着这些文字，我的世界仿佛变得宽广起来，在那些更远的地方，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而我只想要找到那些东西。用力这样想着的时候，痛苦似乎又能够忍受了。“

我瞟了一眼。苍白的纸页上，无数的符号般的黑色文字。瞥见了这样的句子。

“下雨的时间如同静默的黑夜，现实像远方的风覆没了沙漠的痕迹，我产生一种美好的幻觉……”

的确难以理解。每个字都懂，但连在一起就像未知的迷雾，什么也抓不到。或许，对我来说，本就无法理解，我也无法写出这样的文字。我再次开始敲打后面的故事，在屏幕的空白上，苍白的纸页，黑色的文字。每个字都懂，每个字连在一起也都能轻易地理解。就像我能理解下雨的感觉，但却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苍白的雨雾里，我似乎产生了一种美好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