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九重喜欢自己的酒吧,它只那样静悄悄地嵌在街角上,每当路灯泛起昏黄的光线,会照得它像极了归宿,静谧,安稳。
隔着一条长长的吧台,他可以读懂各种各样的人,咀嚼他们带来的百味人生。一圈又一圈,洁白的餐巾随着手指探拭酒杯时,他总在恍惚间觉得是把对坐客人的所有记忆都翻了个遍,自己也随之重新活过了一生,截然不同的一生,凭空多出了好几个“一辈子”。
这都市里的故事,不论它会是成功还是落魄、迷醉抑或轻狂、心碎以及悔恨,全都溶入了他调出的一杯杯酒浆里,沉沉发酵,孕育生长,成了别样的香。
白静州讨厌都市的喧嚣,这感觉与她之前要去“追寻多彩生活”的初衷截然相反,至少在她匆匆闯入这座城市那会儿绝不是这样。而现在,比起追寻某种生活,更像是在追着最基本的“生存”。
即便把梦想降格如此,她也早已耗尽心力,连暂且租住的小隔间今晚也要丢了,小巧的钱包正干瘪得跟她胃里一般模样。
拖在身后的行李箱,平日并不觉得沉重,因为它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尺寸,话说回来,如果大了,她也确实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它填满。可如今,重得像拖着一块石头,再重,也得拖着,因为那里就是她所仅有,也因为只有它总是默默跟在身后,不曾离去。
凌晨两点,暮色如铅,直坠的浓黑,把星月都一并隐去了。
“叮铃——”
酒吧的门扇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吱嘎声,高悬在门檐边上的铜铃脆响虽然细小,却着实惊得小姑娘肩头一抖,下意识地把行李箱又往脚边拉过了一点。
像要稳住那铃声的余韵,白静州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借着酒吧里幽暗的光线悄悄打量着四周——这会儿客人不算多,只那么三两个,空着那些松软的皮质矮背沙发都聚在长长的吧台前面,与酒吧老板一起闪耀在光圈当中。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连空气都不曾流动,只有那光圈中的人才会是鲜活的、有生命的。他们在笑,笑得也很安静。
“呼——”
白静州呼出的一口气跟她身后的行李箱一样重。
她低下头,让双眼视线只牢牢地锁住眼前那一两步的范围,快步走向那还在光圈中闪耀的吧台。
还好,吧台足够长;还好,她努力地把脚步走得足够轻巧,几个浅浅谈笑着的客人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她;还好,那光圈也体贴地留了个照射得不那么分明的一角给她。
一个可以让她小憩片刻,又不会惹来过多关注的朦胧角落,正是她想要的。待到坐定后,她甚至觉得这个位置是为她早就量身打造好的——如果她来,就应该坐这里。
“嘟嘟嘟叮——”
刚摆上台面的手机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短信声,惹得几把高脚椅上面的客人谈笑微顿,那个仅在她进门时点头致意的酒吧老板也开始向她移步过来,他脸上带着的笑容干净、妥帖,似乎把先前闪耀的光圈也一并带着来了。
“姑娘,需要来点什么?”
钧九重的眼睛,总是深邃,清亮,像是海,也像今天的夜空,无星无月,埋藏着没有丝毫波澜的平静。
“一杯烈酒!”
白静州趁他还没走得太近,急急开口说。她不想让那双眼睛看穿她此刻的窘迫与无助,因为那眼睛已经在几步路之间扫视过了她身旁的行李箱,离开出租屋时太过匆忙,居然还夹了半只衣袖留在外面;那眼睛也滑过了磨起毛球的帽衫,她不能再让他看到不知是雾还是细雨浸湿的发梢和眼角。
那人的眼神里溢满了让人安心的抚慰,却更是不能让他太近!如果再近……白静州真怕他连自己紧紧锁在脑袋里的记忆都摄入眼中。
今晚,至少此刻,她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躲藏起来,人也是,心也是……
“嘟嘟嘟叮——”
短信的声音和酒吧老板推到面前的酒杯同时到来。
“静州,新工作找到了吗?别太为难自己了,在那边如果不顺利,就回来,我们都……”锁着屏的手机,并没能顺利锁住那条信息预览的内容,也没能锁住那双眼睛看到它。
一时间,她觉得慌乱得不能自己,抓起面前的杯子,一口便整杯灌了下去……
“再来一杯!”,脱口而出的话,帮她成功地让那双眼睛和他背后的光圈又稍稍远去。
“嘟嘟嘟叮——”
“还款小助手提醒您:您尾号7086的XX银行信用卡本月账单已出,账单总金额为1240元,最低还款额124,如已还清……”
信息和酒杯,像是彼此约好了,要来总是要一起来,分毫不差。
“再来一杯……”
还是一口饮尽,依然能让面前的人远去一些,唯一的区别是随着酒液穿过喉咙,白静州眼角多了一行泪,不知是被酒辣的、呛得,还是别的什么……
一只精致的高脚杯,泛着清爽的幽蓝,把一朵淡白的小花荡漾其中,取代了先前的六角阔口杯。
“你的心里,其实盼望的是另一种滋味,姑娘,试试这一杯吧。”
白静州抬起了头,望向那双眼,和那浑厚的嗓音来源,手指还僵在手机屏幕中的租房信息列表,正要把“按价格排序”点下去。
隔着窄窄的吧台,对面的人向她微微点头,笑容里带着鼓励和宽慰,像是在邀请她一同欣赏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这一次,杯里的酒被喝得很慢,很慢……
幽蓝的液体裹着淡香轻轻碰着她的双唇,杯中的酒越来越少,那朵漂浮的小花即将搁浅;眼角的泪越流越多,冲刷着她心里的不甘、无奈、窘迫和无助。
杯里的酒喝完了,眼角的泪也流完了。
“好些了吗?”吧台后面问。
“酒是甜的……”白静州答。
“生活也是, 它的甜总是藏在烈酒之后。”
白静州闭起眼睛,像是回味刚才的酒,也像是回味刚才的话。
“我醉了,要睡了……”
她用手肘把高脚杯轻轻推开,双臂交叠伏在吧台上,把手机围在臂弯中,短信又一次响起,她已不愿去看。
“叮铃——”,“叮铃——”,“叮铃——”
门口的铜铃间或响过几次,安静的酒吧,更静了。
白静州原本只是打算借着酒劲,就这么在吧台上趴一夜,把所有的纷扰都扔给明天,工作也好,住处也罢,甚至是今夜的这四杯酒钱,都让明天来解决吧,最后却在这安稳的静谧中沉沉睡去。
钧九重放下手中擦拭的杯子,把一条咖啡色的毛毯轻轻披在女孩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毛毯里裹挟的温暖,白静州把脸颊向里缩了缩,猫一样蹭了两下后,绷紧的双肩松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白静州从梦中突然惊醒,梦里她没见到任何人,只有她那只行李箱在无声的道路上滑行着,正要滑入她看不见的黑暗里。
白静州下意识的转身去看,那个陪她走了一路的箱子还好好的倚在椅子旁边,跟随她走入酒吧时一模一样,依然夹着那半条衣袖,只是在提手处稳稳地摆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装着1240元钱。
看到这些,白静州心头一紧,想被人猛地揪了一下,连忙把信封里外翻找。
信封背面写着:
“如果心灵还没有归宿,在找到它之前,你可以留在这。钥匙就在吧台上,清扫过后把门锁好,晚上8点开始营业。”
白静州不知道昨夜那杯酒的名字,也许就叫做“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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