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像是猜到答案,双瞳愈加黯淡下去。
暮色仿佛渐次如铅如沥青,要让天光失去最后光芒。
楼外的霓虹开始明灭,在他的脸颊上铺陈着猩红的死寂光影。我不忍去看,“很难,出租车公司很难承担责任。”
他又开口了,整个接待室像是濒死的伤者,只听得到沉闷断续的呼吸,“卡车是物流公司的吧?假如保险不够,物流公司会赔的,对不对?”
“没错,但是30%的赔偿责任,保险一定足够了。”
“我就是想问这个,次要责任一定是30%吗?你看,卡车那么大,明显比小车厉害啊!”
“根据商业保险条款,次要责任,保险公司只是赔偿30%。一直以来法院判决也是认定这个比例。”
“能不能比例高一些,四六分也有主次啊!保险公司不赔的话,物流公司也可以赔,那家公司很大。
你说法院以前有判决,但三七、四六不都是有主次。”
我陡然觉得自己又成了刚入行时那个懵懂无知的毕业生,也许是溢满整个接待室的压强如铁板亦如山,令我彻底不知如何开口。
以前师傅会为我解围,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下午没看到他出门,不知是不是在里间研究一桩疑难案件。
我站起身,如同许多心理学书籍描述的那般,注视着男人像是有余烬闷燃的双眸,“我尽量争取。”
他像是有些信了,与妻子搀扶着出门。自动感应门不知是不是出了故障,发出咔哒声响。
他们的橡胶鞋底与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音,很快就湮没在幽暗的长廊。
接待室的灯忽而全亮了,师傅精心挑选的灯光,一贯令人愉悦。紧接着响起的亦是熟悉的咳嗽声。
他果然躲在暗处,像是社团大佬一般,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尖刀,到底如何在荆棘的丛林中谋生。
比如这回的案件,也算是棘手吧,虽然法律规定并不复杂。
但一场车祸,三条人命,事关生死总有无法言喻的伤悲。
帕斯卡尔说,“生命在我们与地狱或是天堂之间,它是世间至为脆弱之物,我们整个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
师傅把自己陷在自己办公室沙发里一堆柔软的抱枕里,“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哪里做的不错,哪里做错了吗?”
我照例等着他开口,他一直很喜欢这种神秘的对话开幕。
“法条很熟,方案也对,以前也查过判例。纯粹的法律方面你一向问题不大。也足够自信,还行。”
我知道转折很快就要到来,笑着给师傅添茶。
他果然接着说,“他们失去了孩子,直接告诉他们的士司机也能得到赔偿,太残忍了。
至于主次责任,和出租车公司是否担责不一样。法官有裁量权,但你要找依据,明天的调解,你可以和法官谈,民事案件,调解优先。
最后,别忘了开灯,天黑得早,你再黑灯瞎火的,谁的心情能好?
有了亮,心中才能有希望。”
“依据?什么依据?没有明文法律,这些年判决的比例也都是30%,师傅不会是让我想歪门邪道吧?”
他佯装出愠色,“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年轻人,刚出道,最重要的是名声。
我还告诉过你,如果你赢官司,是靠家里,就不要跟我学!”
我嬉皮笑脸地听着他说教。他说,“主审法官是谁?那些老面孔吗?”
“不,是新人,去年录用的五位法官之一。姓氏很稀有,姓止,全名是止一。国际经济法硕士,毕业于A类法学院。据说,办案口碑很好。”
他笑了起来,“哦!很不错的背景。这里是小地方,前几年,你的学历最纯正,现在看来,人才越来越多了。”
“说得好像我是庸才。”我颇有些嗔怪,“您还没告诉我,到底找什么依据,才能让比例不是三七。”
“自己想,不能什么事都靠师傅。你不是说自己是人才吗?那就自己找答案。”
师傅走了,天色已晚,律所也只剩下我一个人,终于一切都安静了。
微信闪烁了一下,应该是师傅在停车场发来,“要帮人,先宽心,别忘了关灯。”
二.
我大约真是宽了心。几乎睡过了头,一路狂奔,赶至法院。
止一法官已经在法院门外等我,他一边向我致意,一边走向停车场走。我说,“你又要私车公用?”
他说,“车辆紧张,没办法。车主一直不愿意前来,住址又很偏僻。但书记官比较熟悉那一带,你可以跟紧我们。”
“不如我来开车?”
“不用,那样不符合规定。”
我笑了起来,被拒绝已经是意料之中。他从不会做任何违背中立裁判的事情,不会和任何一方或者代理人私下接触。
我第一次见到止一法官,是一桩可能以调解结案的分家析产纠纷。原、被告证据杂糅在一处,许多不动产亦是年代久远,调解当真是对双方最好的解决方案。
我作为一方的代理人,抵达得早了一些。与他一起在空荡荡的审判庭等候。
话题自然转到案件证据,我们谈起罗森贝克、普维庭,那些晦涩的证明责任著作并不讨人喜欢,常常被认为全然脱离国内司法实际。
但我们交谈很愉快,都是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同样的专业与行当。
但他从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吃饭、打球、去图书馆。闲聊或者讨论专业问题,也只是通过社交软件。
我想,国内的法官、检察官与律师之间,大概永远不会有一号皇庭之类的TVB剧目中那种惺惺相惜的友情。
如果为了排除关乎利益交换的嫌疑,唯一的途径大约只是全然的物理隔离。
在世俗的目光中,大约只有永无私交,才是安全的,才是体现公义的姿态。
后来,他离职,去遥远的城市,我也换了行当。
相聚有时,离别有时,最是一醉方休,不过那亦是后话。
之于止一,至少有一点,师傅完全是bingo,对他当真没法使用任何歪门邪道,
不仅仅因为他一直秉持鹤一般清高的姿势。更因为他几乎什么都不需要。
他刚刚工作,父母就为他买下车子、大宅,听说他在北京和深圳皆有房产。
所以,他只需要专心履职即可。就算他整天高喊着,“我只为正义而战”,也不会令人觉得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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