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点检无一半

说来也奇怪，那天午休时突然就想起了一位同学，毕业许多年，大家鲜有联系。最近的一次大概还是三年前岁末归家时约的一次酒局，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也未能如愿。

“既如此，不如打个招呼问下近况如何？”

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微信通讯录，进入聊天界面。但点开键盘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僵住了，脑子似乎是空白的，是啊，我应该说点什么呢？好一个尴尬的问题！试想，如果我是对方，几年不联系的一个朋友，突然给自己发来了一条微信问候，我会不会觉得诧异？我的脑子里会第一时间想到什么？是要借钱？有事用我帮忙？结婚生子了？

这个问题如果不想清楚，恐怕是我自己也不敢贸然回复。虽然有那么一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毕竟，我们都不再是十几岁的心无杂念的少年，一个人在城市里辗转漂泊已实属不易，又如何能轻易地伸出援手？姑且还是宁信其有才来的真实。

思虑再三，我没有用平常打招呼时用的那样的字眼，像是“在吗？忙啥呢？”，“最近可好？”，“老朋友，好久不见！”诸如此类的疑有无事献殷勤嫌疑的句子。而是别出心裁，写了一首藏头小诗——毕竟当年大家也曾模仿文人书生，吟诗作对卖弄风骚，如下：

只影盘桓/是羞涩的月光里/突然舞起的云帆/然而你月桂树下的小屋/想必依然烛火轻闪/起身凝望是你多年的习惯/了却一江春水似的夙愿/你坐下迷起了双眼

虽然满满都是迂腐的味道，又不能经世致用，好在朋友之间吹牛扯淡都不算过分，也就心里毫无波澜地发了出去。

然而，后面的事情更尴尬，反正我觉得很尴尬——就像热脸贴了冷屁股一样的尴尬。几天过去了，这位朋友也没消息回过来，我想并非是人不在或者没看到——毕竟朋友圈还在更新。那是为什么呢？

我几乎就以为，即便是再好的朋友，疏于联络，久而久之也都会散了吧。

后来和另一位做教育培训的朋友聊起这种状况，他说了一番话让我的确心有戚戚焉。他这样讲，“大家各有各的圈子，交集越来越少，硬聊下去就成了尬聊，有时候下了班宁愿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想给任何人打电话”。

的确，回想过去这几年，我何尝又不是这样。有时候收到老朋友发来的消息，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回复，尽管心里很纠结。电话也几乎不会再打，原因其实真的不是以上所讲的怕朋友找你帮忙啊、借钱啊啥的——毕竟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拎得清；至于借钱嘛，实话实说现在不到三十岁的大龄青年有几个有存款的？所以真的不是担心这个。真正忧虑的是，电话接通了你才发现，或许电话的那一边滔滔不绝，但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接下话茬了。因为他所讲的不是你的圈子，你或许根本无法体会到他的故事里所有的激动、兴奋、困惑、悲伤。无法感同身受，交流就会变得味同嚼蜡。一边是风起云涌，一边却是昏昏欲睡；一边是洋洋洒洒，一边只能哦哦哈哈，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当然此话说的太绝对了，或许很多女同志之间不是这样的，我见过女人之间的聊天，一个小话题可以聊上几个小时，比如育儿经啊啥的，这一点还真是令人称羡。但男人之间似乎越来越难再聊到一起。

我和自家兄弟还产生过一个争论。那年春节回老家，有个朋友也是难得回来，然后抽空来了我家坐坐，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如今变得成熟稳重举止得体并且还没忘了你，其实我心里还是蛮激动的，大家坐在一起聊东聊西看起来也是热闹非凡。

晚饭后一家人闲坐，我和老弟讲了几句：虽然与朋友难得一见，可我觉得和他说起话来好累，对方几乎是三句不离老本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些年来的自己如何如何。坦白说其实我的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却不得不表现出满腔热忱。人长大了是不是都得学会伪装？为什么我们不能聊点别的？比如说，我们都在这个地方长大，曾经吃着一样的饭，上着一样的学校，玩儿着一样的土玩具，游着一样的小池塘，为什么不能聊聊这些我们曾经有过交集的东西呢？

显然老弟并不同意，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他说，不聊自己的工作生活，其他真的没什么好聊的。这也难怪，这些年他在外面辗转奔走，见过不少世面，比我是强了不少。而我又是个天生喜欢旧东西的人，见解不同倒也情有可原。

想起几年前临近毕业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人走。剩下的人就赶紧趁着还在，能聚就聚，平时不喝酒的人这几天也变得酒量好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喝得多了，眼眶也开始红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别，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缘再见。那时候大家之所以还这么珍惜，是因为我们都还没有独立地去生活过，我们在这么一个相同的小圈子里不曾孤独害怕，而面对分别以后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充满了彷徨。

然而，接下来的人生里所发生的变化，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会变得越来越成熟，离自己的过去越来越远。然后慢慢的在一个新的城市里落地生根，开辟出另一番天地。而已经过去的过去，究竟有没有纪念的价值呢？我觉得是有，但没有必要揪住不放。或许只要记得彼此的人生里有这么一个过客，想起来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好笑，有那么一点感动，这大概也是足够的。

晏殊在他的《木兰花》里写道:“昔日共我赏花人，如今点检无一半”，由此可见，“分别和遇见”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我非常喜欢这么两句词，短短的十四个字，没有华丽的辞藻，也不见工整的对仗，但里面暗藏了无限的情绪和太多太多的叹息。

但今人不比古人，交通不便，通讯极差。当你想起了某个朋友，不妨现在就给他去个消息，即使他没有搭理你，也不要过分苛求，或许他只是觉得，他只想在他的过去里留住你，而现在的你我之间，宁愿不闻不问，也不想要绞尽脑汁儿对着手机屏幕无限尴尬。

——树农

2018-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