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小火是一个特别容易发炎的人。
一周里三天咽喉炎两天肩周炎,剩下一天还有扁桃体发炎。就是手上划破了道口子,也必感染发炎。
连大雪纷飞的冬天,程小火想学人家韩国欧巴戴个帅气的耳钉跑去打耳洞,也躲不过双耳红肿得肥大如猪耳。
程小火的爸妈很苦恼,求医问药四处奔波,给程小火灌了不知多少黑暗“药”理,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程小火不信邪,觉得是这名字取得不好。
小火小火,两个火不就是个“炎”吗?难怪炎症总是找上我。
于是程小火一成年就麻溜儿地偷摸跑去改名儿,改完把身份证啪一下扔他爸面前。
程小火他爸袖子一撩就跳起来把程小火揍得他妈都不认识了:“你个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还程冰冰……我看你干脆连姓也改了叫范冰冰!”
程小火被他爸一路提着耳朵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回来。
……
这个冬天是近十年最冷的一个冬天,城市里银装素裹,北风夹着雪花呼啸滑过,路灯冻得僵直,大雁早早南飞,路上的行人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匆匆而过。
二十五岁的程小火下了班,风风火火地往医院里赶。
“小伙子,你这炎症有点厉害啊。”坐诊的老医生摸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收回往程小火喉咙里照的小手电筒。
程小火吸了吸鼻涕,喉咙痛得他想割掉:“医生,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快点消炎……我明天还上班呢……”
老医生埋头龙飞凤舞地开药单,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感冒就感冒,身体出了毛病就好好反思反思生活,给你开点消炎药,养病可急不得哦!”
程小火还想再软磨硬泡:“医生,我这体质就这样……容易发炎!普通消炎药对我没用!”
老医生把笔一按桌面, 那副老花镜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程小火:“体质容易发炎?”
程小火擦擦额头冒的冷汗,点点头。
“这样吧,我有个朋友,专治你这种疑难杂症……你去找他,地址是……”
老医生眼里闪烁着不明精光,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
程小火一个喷嚏打出来,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解放路往东走500米的小巷子数七棵树再左转数八棵树右转……
程小火七拐八拐地终于走到门前,望着面前破烂随风飘摇的布招牌上的几个大字“专治疑难杂症”,内心一阵爆粗的狂风吹过,这是几十年代的复古风?
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就是高德地图估计也得迷路。
即使内心怀疑,但是为了明天帮同事顶班,程小火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了进去。程小火一面被自己高尚的精神感动得鼻涕横流,一面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生吞了一口鼻涕。
程小火:???
傍晚六点半已经黑得透透的夜色配上店里随风摇动的昏黄灯泡,这诡异的氛围让一米八大个儿的程小火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程小火:这背后的阵阵凉风是怎么回事???
背对着程小火,一个男人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捣药,木制的陈旧柜台上摆着十几个陶罐,每一罐都贴着白纸,上书“治感染”“治过敏”“治胃病”……
程小火小心翼翼地咳了两声。“哈……哈喽?”
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了,松了松发酸的肩膀才站起来,这一转身,程小火才到嘴边的一声“您好”又给生生吞了回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医生口中的“朋友”竟然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寸头,脸部线条冷硬得像是刀刻过似的,长得倒还不赖,程小火脑海里顿时走马观花地跑过了电影里那些鹤发童颜返老还童的角色……
“程小火。”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
程小火立刻全身打了个哆嗦,他连自己名字都知道,他手伸过来干嘛他是要下毒手了吗是杀人灭口还是拿我来做试验啊啊啊不要过来!一千八百种死法都在程小火脑海中过了一遍……
男人粗暴地拽过程小火:“你挡着我的风扇了。”
程小火:……
我说怎么后背凉飕飕的,程小火松了口气,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男人没理他,兀自把风扇挪了个方向,对着刚熬制的一大锅药汁吹。
“那个……你是怎么知道我叫程小火的?”
男人斜睨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跟看智障似的,:“我掐指算的。”程小火寒毛都立起来了,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就听见男人一声嗤笑:“骗你的。贺老头微信告诉我说有个二百五病人介绍给我,让我看看。”程小火干笑两声,也没追究说他二百五的事儿,巴巴问道:“你跟贺老先生是朋友?你俩年纪差挺大啊……”
“怎么,你有意见?”男人甩下他在店里翻翻找找,“这年头还不许有忘年交了?”
“没意见没意见……”程小火忙不迭地摆手,甩开满脑子的怪力乱神。
男人从一堆垃圾般的瓶瓶罐罐里挑拣出一个黑漆漆的瓶子,往程小火怀里一扔。
“喏,治发炎的。”
程小火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接稳了,摸着油腻腻沾着一层不明膏体的瓶身一阵恶寒,仔细一看,上面果然贴着一张将烂未烂的纸条写着“治发炎”,字迹模糊不堪。
“等等!你一没望闻问切二没听诊三这药来路不明连生产日期都没有,谁知道过没过期……我怎么信你啊?”程小火梗着脖子一口气问完,嗓子火辣辣地疼,看见男人扫过来冷飕飕的眼风,他又感受到不怒自威的压力,整个人蔫了。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瓶子里还剩最后一粒药,你爱吃不吃。”男人继续坐在角落里捣药,声音平静,却带着莫名让程小火信服的魔力。
“那药钱……”
“送你了。”
“这药是饭前吃饭后吃?多久能见效?要是没用怎么办……哎呦喂你干嘛呀……”
男人忍无可忍地一把捞住程小火的胳膊把他丢了出去,黑着脸:“吵死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保证!最后一个问题!”程小火眼疾手快地扑上去堵住门,没成想那扇看上去饱经沧桑的门板被他这一撞,不负众望地……掉了。
男人深吸口气,咬着牙蹦出一个字:“说!”
“你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啊!万一我吃出啥问题了你跑路了我找谁?”程小火顶着男人杀气腾腾的眼神硬着头皮说完,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好险好险……脑袋还在脖子上……
男人抬起高傲的下巴往招牌上一指,砰地一声当着程小火的面摔上了另外半扇门。程小火摸着一鼻子灰,灰溜溜地绕着门口那块迎风招摇的破布,左三圈,右三圈,终于在破布的底端发现了一行蚂蚁般的小字。
“陆嚣,联系方式138…………”
……
当晚回到家,程小火打开小黑瓶,从里面倒出一枚黝黑的药丸,思虑再三,还是鬼迷心窍地吃了下去。程小火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拿到地址的时候起,内心就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一直推动着他往前走,就和对陆嚣莫名的信任感是一样的。
程小火甩甩脑袋,“不想那么多了,睡觉。”于是他关灯上床,准备等待明天的奇迹。
……
而另一边的陆嚣坐在夜色沉沉的屋顶上,望着一轮明月,抽着烟,脸色隐匿在烟雾缭绕里,突然想起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药……好像给错了?”
而当程小火睡醒,一切都已经脱离既定的轨迹。
二、
程小火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畅了,一夜雪后,大地寂然无声,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扫下一地薄薄的温柔,闹钟响起,程小火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睡得太舒服了……”
好像什么东西从身上卸下来的感觉,一身轻松。
程小火翻下床,突然和床下一团不明物体四目相对。
程小火:哦,我还没睡醒啊……
利索地往床上一摔,程小火闭上眼睛又躺了十分钟,等到闹钟又响了一遍,才睁开眼睛狠命掐了自己一把。
“疼疼疼……”
程小火又重复了一套起床动作,等他穿上拖鞋再次和地上的不明物体深情对视了一眼,空气都安静了。
程小火闭上眼睛,平静地在内心数了一二三秒。
“卧槽你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跑我房间来了!!!快滚啊啊啊不然我报!警!了!”程小火二话不说抄起身边的东西就死命往地上砸,边砸边大喊大叫。
等到枕头被子闹钟手机都砸完了,程小火闭着眼睛还没听见动静。
“你……你应该走了吧?”程小火抖抖索索地睁开眼睛,看见地上一个鼓起的河豚状的物体披着被子睁着硕大的眼睛望着他。程小火眼前绝望地发黑了一秒,然后猴子一样嗖地跳上床头角落抄起台灯,连拖鞋都没来得及脱。
“你……你……你别过来啊……我会跆拳道空手道巴西柔术……你一过来我我我……我打死你!”
小绿河豚也懵逼了,它呸呸呸吐出嘴里的被子,兴奋地跳上了床。
“你能看见我了?”
床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粘稠液体。
程小火已经绝望得要哭出来了,他威胁道:“我不仅能看见你,我
还能踩死你!”
小绿河豚却显然没被吓到,“你踩不死我的。”说罢还往程小火跟前滚了滚,跃跃欲试:“不信你踩我!”
程小火闭上眼睛使出吃奶的力气狠命一踩,触感就跟踩了个果冻似的,本来已经踩扁了,一松脚又弹回来了。“嘿,我就不信邪了。”又用力踩了几十次,累得气喘吁吁,小绿河豚还是好好的。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程小火已经累到顾不得害怕了,靠着墙大喘气。
“你连我都不认得,我可是跟你你朝夕相处的炎症啊!”小绿河豚得意地翻了个身。
程小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失声喊:“炎症!?”
“对呀。你看看你现在是不是感冒也好了,扁桃体也不发炎了?”
程小火这才发觉自己通体舒畅,所以是陆嚣给的药起了作用?可是他也没说会有这个副作用啊,我是出现幻觉了还是傻逼了为什么睡了一觉世界就变了?
“你没傻逼,这个世界也没有变。”小绿河豚悠悠在床边坐下,瘫成一堆绿色的液体,声音充满了忧郁。
“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类和疾病共存的世界。每个人生来本来都是完整的,但是呢,你们却非要把自己弄得缺斤少两的。不是丢掉良知,就是弄丢了自我,还拼命想欺骗自己。这个时候呢,就轮到我们上场啦!”小绿河豚拍了拍并不存在的胸膛,很骄傲地说:“我们出现的责任,就在于提醒人类他们身上存在的问题,把内在的问题通过外在发出警报,让你们去改正,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程小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哎呀,你们人类不都说实践出真知吗?你带我出去耍一耍,我就能替你解释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一切啦!”小绿河豚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程小火还是决定先打电话给陆嚣问问清楚,电话拨通,对方“喂”了一声,程小火刚说完“陆大哥,我是程小火……”就听见“嘟嘟嘟……”的忙音,被挂断了。
程小火:……???
陆嚣:只要我电话挂得够快,你就找不着我。
挂钟逐渐指向七点半,程小火还是决定先去上班,他打算把小绿河豚关在家里,龇牙咧嘴地威胁它呆在卫生间。可是他上一秒关了家门,下一秒踏进电梯间,就见小绿河豚一脸无辜地望着它。
事实证明,无论他撒丫子跑得多快,就算他耍心机在地铁门要关前一秒钟夹缝中生存(危险动作请勿模仿),把小绿河豚扔在站台外,它还是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对此,当事人小绿河豚小手一摊表示很无辜:“我是你的炎症啊,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是甩不掉我的。”
……
程小火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公司。
“呦,小火,感冒好啦?”
“阿亮把那一堆烂摊子都推给你,可真不够义气的,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啊!”
程小火随意应付两句,内心腹诽真要找你帮忙你溜得比谁都快……他一边打开电脑劈里啪啦地敲键盘,一边留神小绿河豚别在捣乱,眼看它好奇宝宝一样围着办公室众人转来转去,也就没理它。
“各位,我最近又上火牙疼,等会你们中午叫外卖可别叫上我啊……”小红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在男同事“怎么又牙疼啊该不是长智齿了?”的关怀,和女同事们“你别是诓我们又想自己偷偷减肥吧?”的白眼中,独自唉声叹气。
小绿河豚突然跳到程小火桌面上,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你这个叫小红的同事为啥经常牙疼吗?”
程小火敷衍地摇摇头,眼睛还盯着电脑。
“你跟她一起工作的时候她是不是经常把事情搞砸?她是不是又温柔又听话,一点不强势?”
程小火诧异,压低声音问它:“你怎么知道?”
小绿河豚把小手往小红肩上一指,突然拍了下自己的小脑袋,“我忘了你看不见它……小红肩上趴着她的牙病,都是它告诉我的。”
“小红晚上睡觉夜夜磨牙,把牙都磨坏了,她其实是个可睚眦必报的人,你以后可得小心了。”
程小火背后寒毛耸立,望了眼长相甜美的小红,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笑得温柔可人:“小火哥,怎么了?有事要帮忙吗?”而小绿河豚还在它耳边絮絮叨叨:“上次你把她心爱的小盆栽给摔坏了,她是不是告诉你说没关系?但是下一次她帮你整理表格,开会的时候表格却打不开了……”
程小火忙惊悚地摆摆手,低下头去,咬牙切齿:“你再胡说我把你从窗户丢下去……”
“我没胡说啊……还有好几个得胃病的女孩子,她们都是神经性厌食症,每到饭点她们是不是都各种借口不和你们一块吃饭?就算吃也吃得很少,但是我告诉你哦……”小绿河豚凑到他耳边,“她们回到家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地拼命吃东西,把冰箱吃空,但是吃完又很有负罪感,就又拼命催吐,把吃进去的又全部都吐出来……”
程小火有点犯恶心,阻止它:“你别说了……”
小绿河豚却觉得欣赏程小火调色盘一样的表情很有趣,继续兴致勃勃:“近视眼的佟铮是把世事看得太透彻了,所以不愿自己活得太过清醒,现在的他很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组长薛静对花粉过敏,其实反映的是她被压抑的攻击性,她很喜欢操纵别人的感觉……患哮喘的贾自豪有很强的自卑感,因此很封闭自己……”
“啊,差点忘记了,”小绿河豚眨眨眼睛,“你不是暗恋许心雅小姐姐吗?她不是经常头痛?其实啊……她这个人太完美主义,拼命想往上走,人又很高傲……估计你机会渺茫……”
程小火被戳中痛处,跳脚吼道:“闭嘴!”
声音之大,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震惊了。
程小火: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隔壁偷摸玩手游的小胖颤巍巍地开口:“小火哥……我错了……我小声点……”程小火歉意一笑,“没说你,刚刚打电话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程小火风一样旋出公司大门。
日渐短,程小火顶着风雪缩着脖子走在寂寥的街巷上,昏黄的夜色将大地覆上复古粗糙的滤镜,一阵阵的冷风像遥远的哀嚎,他望着万家灯火渐渐亮起的温暖明媚,再看看卖力跟上他脚步的小绿河豚,撇撇嘴,装作不经意问道:“喂,你冷不冷?”
小绿河豚朝他粲然一笑,“我们是一体的,你不冷我就不会冷。”
程小火“切”了一声,嘴角却悄悄弯起。
“你既然能看出其他人的病症,那我呢?我得了这么多年的炎症,是为什么?”程小火悠悠吐了口气,神色不明。
小绿河豚耷拉个脑袋,摇摇头,“不可以的……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自己去觉察……但是呢……人往往看见别人的不足很容易,想要认识自己却很难……”
“你个头不大,想得倒还挺多……反正我现在病好了,现在去找陆嚣看怎么把你弄掉就好了。”程小火神色轻松。
小绿河豚想说些什么,却又低下头,神色哀伤地继续跟着他往前走了。
程小火走进店里的时候,陆嚣还在捣他的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刚装上去的门,就提溜起小绿河豚往陆嚣怀里一丢,气呼呼地说:“你给的我什么药!这玩意儿你让我怎么办!”
陆嚣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安抚了一下怀里委屈巴巴的小绿河豚,平淡开口:“那药可能副作用大了点。”
“那你怎么不早说!”
陆嚣缓缓抬起眼皮,“你也没问。”反正他打定主意就是死不认账。
程小火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脸都红了:“那现在怎么办?”
陆嚣一手抱着小绿河豚,一手不紧不慢地翻开桌面上一本发黄的古籍,修长的手指在某一处点了点:“好办。老子有云,道法天,天法地,道法自然。又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程小火:……说人话。
陆嚣眼神深邃地望着他:“你知道合一吗?合一,就是所谓秘密,秘密中的秘密是所有奥秘之门。”又低下头抚了抚小绿河豚的脑袋,“这本来就是你身体里的一部分,只要你们达成合一,它就会消失。简单来说,就是你要接纳它。”
“你要我接纳这玩意儿?”程小火嫌弃地打量起小绿河豚丑丑的身子。
小绿河豚气呼呼地一扭头,嘀咕“你这个二百五,我还不想和你做朋友呢!”它埋进陆嚣怀里,被陆嚣安抚地拍了拍头。
“那……如果它消失了,我的炎症还会复发吗?”
“这个嘛……”陆嚣敲了敲桌面,摇头,“不好说……”
程小火从店里出来,耳边还回响着陆嚣冰冷的声音:“人啊,都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心里长着丑陋的怪物而不自知,活该总是生病……”
夜幕降临,程小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喂,小绿河豚,我跟你做好朋友,你快点消失行不行?”
小绿河豚睡得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不这么想……还有!我不叫小绿河豚!”
“你一口一个二百五大猪蹄子的,我看你对陆嚣倒挺好的,你俩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陆嚣可是我们百病行的老板,他人可好了。”
“百病行?那是什么?”
“百病行是连接人类与疾病的通道。百病行里所有的病症都由陆老板掌管,什么人该得什么病……什么病该去什么地方……陆老板都知道……”小绿河豚打了个呵欠。
“那陆嚣自己得病了怎么办?”
“你说陆老板?开玩笑……陆老板怎么会得病……他又不是人……”
程小火心下一惊,刚想再问,却发现小绿河豚已经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
程小火:……猪都没你睡得快。
“你要是想说陆嚣是你心目中的神,我一定把你揍成猪头!”黑暗里程小火冲着那一团打鼾的小小身影挥了挥拳头。
三、
次日清晨,睡饱的小绿河豚一睁眼就看见一张放大的脸。
“你你你……你想干嘛?”
程小火笑得纯良无公害:“帮我个小忙。你也知道……我在公司待了好几年了,别说升职了,连加薪都少有……”
“你想我帮你什么?”
“这个简单……”程小火眨眨眼睛,笑得高深莫测。
小绿河豚顿时有种上了贼船的错觉。
公司里,李强正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处理几份文件,程小火端了茶敲了门走进去。
“经理,您要的茶。”
“小火啊,放那吧,辛苦了。”
“怎么样?好了没有?”程小火冲着小绿河豚挤眉弄眼。
“快了快了正聊着呢……你快再拖一会儿!”
李强放下手边的文件,狐疑地看了眼程小火:“……还有事?
“那个……财务报表我已经发您邮箱了,您记得查收。”
“好的,我知道了。”李强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那经理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出去忙你的吧。”
小绿河豚冲着它比了个OK的手势,程小火利索地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李强的腰椎间盘突出表面看是他久坐办公室的原因,其实是他心理压力太大,而这压力来源就是他儿子!”小绿河豚坐在桌边晃荡着它的小短腿,告诉程小火它打探来的情报。
“他儿子快要升高中了,成绩一直不理想,但李强一股脑地就想他进重点中学。”
“这好办,学习我在行啊。我给他介绍几个好的辅导老师,保证他儿子妥妥考上重点高中!”程小火握了握拳头,信心十足。
升职加薪,我来啦!
“至于许心雅……她小时候发育不良,个子矮,导致一直很自卑,所以才会拼命想证明自己,追求完美……你想追求她的话呢……”小绿河豚卖了个关子。
“怎么样?”程小火紧张地搓手。
“下辈子吧!”小绿河豚哈哈大笑。
程小火锤了它脑门一下,“我才不信。我相信只要我够真诚,她一定迟早会被我打动的!”
……
日子就这样在两人的鸡飞狗跳中一天天过去。
程小火在小绿河豚的帮助下在公司里人缘越来越好,以前小透明一样只会默不作声踢人抗锅的程小火,摇身一变成了知心小哥哥,打开了许多人内心解不开的死结。
李强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儿子成绩的进步,乐得腰椎间盘也不怎么突出了,程小火得到领导认可,升职加薪近在眼前。
一切都看似朝着幸福圆满的结局驶去,直到某一天夜色四合,程小火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着今天许心雅冲着他满面桃花的一笑,不料门外铃声大作。
“这么晚了,谁啊?”
程小火打开门,就见陆嚣披着一身沉沉夜色,满身寒光而立。
“陆嚣?你怎么知道我住……”程小火话还没说完就被扼住喉咙,接着肩胛骨传来剧痛。
“百病行有百病行的规矩,”陆嚣揪住程小火的衣领往墙上一摔,眼睛血红,“我警告你……别动你那点花花肠子!”
程小火不解,“我……干什么了?”
“你知道打破人类与疾病之间的平衡会怎么样吗?百病乱行人间,不再受我控制。出了后果……你担得起吗?”
“我……我不知道……”
“别为了你一己私欲,让所有人为你买单!”陆嚣猛地松开他,望一眼门后愧疚低头的小绿河豚,道:“我会尽快让你恢复正常,以前的事我不会再追究,希望你也能忘得一干二净。”
“让他们恢复健康有什么不好?你把疾病送到人间,就是为了折磨人类吧?你能保证你送出去的每一个病症都是正确的吗?”程小火喘着气,脸色埋在阴影里。
陆嚣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嗤笑一声。
“没有疾病,哪来的健康?”
他渐行渐远,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程小火在寒风中站立了很久,隐匿在阴影里,就像和自己最唾弃的黑暗面合为一体。
外面是雪花飞舞时轻声的呢喃。
最温柔,也最残酷。
……
后面几天程小火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小绿河豚使出浑身解数地逗他开心,结果都只是换来程小火几声冷场的干笑。
“我昨天看见心雅小姐姐偷瞄了你好几次诶,你连个眼神都不回给人家,这样是很难抱得美人归的……”
“诶你看你看,旁边走过去那个地中海像不像李强!他旁边那个女的是谁?我们不是目睹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吧……”
程小火被它吵得心烦意乱,刚想踢它一脚,就见小绿河豚整个人炸了起来:“那个!那个黑乌乌的东西是……”
“癌症!?”
“活久见啊!”
“那个人看起来很眼熟啊……他冲你挥手了……你认识……”小绿河豚话还没说完,感觉程小火人不太对劲,它抬头看去,就见程小火整个人怔在原地,嘴唇动了几下。
“爸。”他开口喊道,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
“小火啊,你妈看你好长时间没回家了,给你做点饭让我给你送公司来……诶你这眼睛怎么了?怎么红红的?”
“没事儿,刚被风吹的……我最近有点忙,等周末了就回去看你们。”
“行了,那你忙去吧,别跟公司楼底下晃悠了。我走了。”
“爸,路上小心。”
“知道了。”
程农走远了。
程小火望着他的背影,才惊觉当初揍他揍个七天七夜都不喊累的中年男子已经丢失在岁月里了,只剩下满面风霜、满头白发。
小绿河豚看着他颤抖的手,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程小火冲进他店里的时候,陆嚣一点都不惊讶,他站在柜台前,拿着戥秤细细量着药材,满身清苦味道。
“我爸的病……是不是你干的!”程小火质问。
“这世间每一种病症皆有来由,都是你们该得的。”他手持款冬半夏,脸上无悲无喜,如同主宰万物的神。
“我爸农村出身,没什么本事,当了一辈子出租车司机。除了买东西爱讨价还价,半点亏心事没做过,路上看见乞讨的人不论是不是骗子都要把零钱给出去……为什么是他?”程小火一拳冲着陆嚣的脸砸过去,被陆嚣反手攥住。
“那你该问问他的心!”他的眼神直逼程小火,“人命在天都是放屁!疾病只是现象不是本质,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了,程小火,你也该长大了。”
程小火颓然地垂下右手,“可你制药,却又放百病横行人间?”
陆嚣抬起清亮的眼,“我的药不治病,治的是心。”他的眼神依然平静而怜悯,“百病之症,目的是警醒。内在之状通过外在之形表现出来,就像人要透过镜子才能看清自己。”
“难道糊涂一点不好吗?”
“人终其一生,都走在觉察自我的道路上。”
陆嚣不想再多说,只从旁边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
“吃吧,这次保证不会再出错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模样。”
程小火拿出药丸,看着角落里强颜欢笑的小绿河豚,他突然想起某个夜晚,他对小绿河豚说:“没有人能够真正完整合一,就像亚当从自己身体里拿出一根肋骨才有了夏娃,就像有恶才有善,有丑才有美……正是因为这些对立和残缺,人类世界才能看似和谐稳定地存在下去……”
“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被你们压抑地抛在身后的阴影,也是你们存在的本质……”那是小绿河豚的声音。
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影子。
他顿了顿,终是不再犹豫地吃了下去。
……
那个周末程小火如约回到家,和爸妈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饭。饭后程母去厨房洗碗,父子二人坐在沙发上无言喝茶。程小火突然开口问道:“爸,这些年,您应该对我很失望吧……”
程农呛了一口茶,不太自在的样子,“怎么会呢?爸没这么想……”
程小火苦笑一声,自从大学被迫选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开始,他就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除了顺从还是顺从。他也不是没想过要与生活抗争一番,可是压抑久了,就好像真的就丧失了做自己的勇气。
他也逃避得够久了。
“爸当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让你出人头地……现在想想……其实你能过得开心就足够了……”
程农抹了把老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是我把面子看得太重了。”
…………
后来的日子里,程小火没再见到小绿河豚,陆嚣连同他的百病行也人间蒸发一样,而他直到如今也不知道陆嚣到底是人是神是鬼,百病行又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偶尔还是会发炎,但是次数很少,每次都会让它想起那只又丑又啰嗦的小绿河豚,然后想着:
“这次它想告诉我什么?”
不再经常发炎的程小火,会在同事又习惯性地来推锅说“程小火,帮我……”的时候,微笑,大声说: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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