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了

回家看望父亲，小院里生机盎然，一树樱桃晶莹剔透，缀满枝头。

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露红珠。父亲在院里，在轮椅上坐着，看着满院的绿葱葱，红烁烁，等我回来给他泡泡脚。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樱桃花开，与一阵春雨相逢，十天，抑或半月，来不及细想的短促，花又落。今年，是不是因为忙碌，我还没有注意到樱桃花落，树上就争先恐后地结满了果实。

放好泡脚水，让父亲试了一下水温。合适哩，坐在屋里和在院里泡脚的感觉不一样啊。父亲很享受地说着。

我也很享受这种感觉。我不由想起去年樱桃花开的时候。

那是一个春天的正午，阳光洒满小院。我蹲下身给父亲泡泡脚，春风一阵阵，院里樱桃花香，淡淡的，好舒服。小小的樱桃花瓣，白的，粉淡红的，随风飘散。泡脚盆里一两瓣儿。

温热的水在我的手里，父亲的脚上撩动。地面上是樱桃树轻轻舞动的影子。

蓦然间心头一热，一双手在我发丝温柔缭绕，正为我拨弄散落在头发上的樱桃小花絮。我抬头望着父亲，他好认真的样子，眼睛眯着，像是聚足了光线；嘴巴微微吹着，就好像我们小的时候，吹散蒲公英的神情，一模一样。

春天的阳光照耀着父亲花白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苍老的脸庞却依然那么慈祥；春天的阳光如此明媚，樱桃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小院里樱桃花，无声无息，轻轻落下。我的眼泪落在地上，随阳光蒸发。

那是父亲刚刚出院不久，他的心态调整了好多。一向的沉默寡言好像改变了一些，但是还是敏感得像个孩子。人们常说老变小。还真是。

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们要学会去哄他，让他开心一些。父亲以前从来不会夸奖他的儿子，那段时间，只要我回去，就能听到他说弟弟很耐心，很不错。说的时候还伸出大拇指呢。

是的，这些我都看到了。弟弟对父亲的照料体贴几乎是精心。父亲身体一直挺好，那次住院有一个多月。

他年轻时在青藏高原支边，骑马摔着腿，膝盖上的老伤，经常疼，突然右边腿动弹不得。在医院那段时间，我们都发现脾气很好的父亲变得焦躁不安，大多时候，感觉很脆弱。我们知道，老人们其实是自设了一个坎，一个迷信的某个岁数，诸如六十九，七十三之类……他们心里的障碍，难以逾越。

父亲一方面担心自己不能走动。平时他不喜欢和老人们打牌下棋，一坐一晌不动。他喜欢出去走走，经常骑着他的小三轮，到河边，公园，到高新开发区转转，看看城市的变化。

住院的前些天，还让弟弟给他买一辆老年电动三轮车呢！我们劝说他，电动三轮，老年人最好还是不要骑，何况还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还闷闷不乐。直到经常给他看病的一个医生告诉他，不能骑，他才听话。

另一方面，父亲更害怕身体偏瘫，他是怕麻烦他的孩子们。这些，我们都要陪父亲慢慢度过，开导他，让他心理平静下来，不要有什么负担。

樱桃花开的日子，父亲的生日就要到了。父亲也出院了，身体其他方面都没有问题，右腿还是不方便，他坐上了不愿坐的轮椅。

我和弟弟正商量着父亲这个生日怎么过，远在东北铁岭的小叔打来电话，说要回老家看看，再给他的哥哥过个生日。

父亲听着电话，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太清，但是听着小叔远远传来的声音，似乎他阔别多年的弟弟已近在眼前，他声音哽咽，握着电话的手不住颤抖。父亲不善表达，唯有激动地说:“好，好啊！我等着你回来啊……”

两天后，父亲生日头天下午，我的小叔真的从东北回来了。

父亲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二。大伯，三叔，四叔都已去世多年。小叔比父亲小十几岁。

弟弟从车站接小叔回到家，快七十岁的老人，满头银发，红光满面。牛仔裤，蓝色格子衬衫。完全可以用精神矍烁来形容我的小叔。

十年前，小叔三两年就能够自己开车回一趟老家，虽然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他每次回来都要来看看父亲。带回来好几大袋父亲爱吃的东北大米。这一次算来，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两位老人对日子年月日的精准度，心里清晰可见，而不是我们晚辈说的大概。

兄弟见面，那是怎样的情景。泡好的茶，小叔还来不及喝一口；风尘仆仆，还来不及擦把脸，就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春风初煦，小院里樱桃花，一簇簇的，素洁淡雅，就那么依依相拥，怕是在不经意间，怕是时光流逝，即会散了……

我和弟弟赶快去厨房准备晚饭，不能够看下去，再看，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你听，小叔说话的声音也不大，父亲都能够听得很清楚！弟弟说好奇妙。是啊，我们平时和父亲说话，声音都要提高一些呢！两位老人说着相互能懂的语言，那一夜，他们的话说到了天明。

第二天，弟弟开着车，带着轮椅，带着小叔和父亲，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回到了老家。

我的家乡，也是彭雪枫将军的故乡。这里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变化，让父亲和小叔感慨万千。他们那一代人，十几岁就远离家乡，独自求生存，谋发展。多年后有了成就回来，家乡，依然贫穷。

乡愁，魂牵梦萦，年龄越长，思乡的情感啊，就像春天的草一样疯长。在父辈们的心里，乡愁，就是门口乡亲乘凉的那棵大槐树，是儿时攀爬大枣树，腿上留下的小伤疤，是院子里樱桃红艳艳……

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国家好形势，好政策。家乡的玉器事业蓬勃发展，玉文化闻名遐迩，家家户户住上了别墅，在老家的叔伯兄弟姐妹们都开上了豪车……

在村落里一个景区酒店，环境宜人，别具一格。就是在大城市，也毫不逊色。让我拿着手机不停拍照，立刻发到朋友圈，引来众多赞叹。

大伯的儿子，我的三哥，为父亲订了一个生日大蛋糕。一大家人，生日宴一大桌二十个人，长辈们只有四婶，小叔和父亲。

晚辈们祝福父亲健康长寿，他也当之无愧地成为家族第一位长寿老人。大家也为小叔接风洗尘。

感慨了一番，老家的哥哥们让父亲续修家谱，传承家风……晚辈们早就从上一辈人那里得知，父亲对家里做的贡献最大，孝和德，对爷爷奶奶，对他的兄弟们……父亲是我们的榜样。

父亲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家族成员多少代根脉延承，他的思维沉浸在我们不知道的流年往事，侃侃而谈……

在老家住了几天，小叔要回东北了，回来和父亲告别。满院樱桃已经红彤彤，一个小枝头，几颗红果挤挤拥拥，绿葱葱叶片下挂，看着好喜人！父亲说，过去，小叔最喜欢吃樱桃了。小叔说，现在还很爱！弟弟立马给小叔摘了满满一兜。

明年樱桃红了，我还回来！小叔和父亲话别，蓝色的格子衬衫消失在父亲的视线。

一个月后的清晨，弟弟打电话说，父亲让我赶快回家，让在广州的妹妹也回来。说父亲心里不舒服。

我慌忙赶回去，父亲看着没什么大碍啊，可是他总说心里堵得慌，送他上医院，他又说没事儿，不用去。

上午十点多，弟弟接到东北的电话，说小叔刚刚去世了，心肌梗塞。

担心父亲承受不了，几个月后，我们才对父亲说了小叔去世的消息。那天，他的心疼，难道这就是兄弟之间血脉相连，心灵感应？世上的许多事情，真的是说不清楚啊，小叔这一趟回来，难道就是为了最后的告别？

“燕哪，看，今年的樱桃红了，果实结得多好！你小叔，他也回不来了……”父亲突然间眼神怔怔的，“他还年轻啊，怎么……怎么就撇下我……”

樱桃花开，花落，一地落英，令人叹惜；樱桃红了，无尽的企盼在人间，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