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理解,死亡与爱情是这部书的主旨。霍乱时期的爱情,正如题目所明示的那样,故事讲述的是在霍乱发生的年代,在死亡的威胁与阴影下,人们如何相爱?在我看来,作者想表达的是,死亡让爱情易逝而珍稀,爱情让死亡平和而平静。
女主人公费尔明娜和男主人公弗洛伦提诺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交织,演绎出一首跨越了漫长的时间与空间的爱的变奏曲:少年之爱、婚姻之爱、不伦之爱、精神之爱、老年之爱。。。爱的弦律跳跃在时间之河之上,被人的爱的热情与生的意志照亮,闪亮如宝石。加西亚马尔克斯那带着拉美洲的阳光、热气与浪漫的情调洋洋洒洒地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各自可能经历的各种爱的历程。
虽然有那么多种的爱情,可是书里最重要的是描绘了三段爱情:第一段是费尔明娜与弗洛伦提诺的少年之爱,第二段是费尔明娜与乌尔比诺医生的婚姻之爱,第三段是费尔明娜与弗洛伦提诺的老年之爱。
如果把霍乱时期的爱情比作一部有关爱、生命与死亡的宏大的交响叙事诗的话,文中是最主线也是最打动人的旋律自然是弗洛伦提诺阿里萨长达50年的对费尔明娜的爱恋。仿佛是由一把小提琴那高昂、明亮的音色演奏出的旋律,或轻盈或沉重,但总是带着弗洛伦提诺那令观者动容的最纯粹的爱之意欲,越过生活那吵杂喧嚣的混沌之声飞出,仿佛一只火鸟,英勇无匹,翩翩起舞。
弗洛伦提诺对费尔明娜一见钟情。他去送电报,在那个杂草丛生的修道院一般的院子里无意瞥见了正在读书给姨妈听的费尔明娜,就坠入了爱河。年少的两人不知什么是爱,却不可避免被对方所吸引,于是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花园偶遇,鸿雁传书。少年的爱恋真是热情又纯粹。弗洛伦提诺为了这段爱情熟悉和背诵了所有美丽的情诗,他跑到费尔明娜家门口去演奏一遍又一遍小夜曲,为这段相思的煎熬洒下了多少次的热泪。这样的爱情,太毫无保留,太付出一切,可是每个人的初恋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彼时,你并不那么了解爱情到底是什么,会带来什么欢乐与痛苦,你就是爱情本身,罔顾一切,只是纯粹地去爱,去付出。心理学上说,真正的爱是一种不计较回报的付出,那么我想马尔克斯正是通过弗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的爱情来表现了这一点。艺术高于生活,因此弗的爱情也是超出现实的执著与长情。
然而,正当两人私定终身后,却被费的父亲发现,横加阻拦。费尔明娜被带出去旅行和探访亲戚,弗洛伦提诺依然日复一日的思念她。然而回来时,一切都似乎改变了。我尤其喜欢马尔克斯对这段恋情戏剧化的阶段性处理方式,两人相遇旋即分手的戏剧性事件,生动地表现了爱情的复杂与不可知。弗洛伦提诺一直苦苦等待费回来,但是他并未及时得知费尔明娜回来的消息,却无意间在街上偶遇了她。
他一路尾随着这个可爱俏皮的姑娘,然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来到她身后向他说话时,“她却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的时间。”
于是,与两人曾经情意绵绵的漫长的书信恋爱相对比的是,费尔明娜毫不留情面地径直拒绝了弗洛伦提诺,单方面结束了两人的关系。两人爱情的突然中止像洋洋洒洒的小夜曲还没结束,就忽然来了一个一个不完全终止式,尖锐、奇诡又刺耳。一直以来费尔明娜爱着的是她想象中的爱情,却不是他本人。
所有有过被分手经历的人估计都能或多或少感同身受弗洛伦提诺的心情。一段爱的关系并不是单方面维系的,两人都要给予情感上的交流与反馈。然而单方面的爱意终止,使得爱情的火焰熄灭,仅有一地无可奈何的焦炭。
“无可奈何花落去。”当面对爱人拒绝的态度,我们无能为力,无法挽回。爱情就是这么复杂,这么易变。在此刻,我们都是弗洛伦提诺,被爱人轻易地抛弃,却无法抛弃对爱人的执念。
佛家说,人生有几大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求不得的弗洛伦提诺震惊、痛苦、不理解,他出走去航行河上,却依然没有忘记费尔明娜。此后,为了忘掉费尔明娜,也为了克服这段伤痛,他开始了对女人的秘密“狩猎”。他一直未婚,却和不同的女人发生关系,体验着肉体上的放纵和类似爱情的从肉体关系生发的情感联系。
然而与此同时,他却一直不结婚,因为在他看来结婚是要留给费尔明娜的。你可以说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或者说是最深情的爱人。因为爱情受挫,他硬生生地把灵与肉割开,用一段段露水情缘满足肉体需求,而把费尔明娜始终放在灵魂的宝座。
想起迪金森有一段诗这样说:
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心灵选择自己的伴侣
Then—shuts the door然后把门紧闭
To her divine Majority如神圣的决定
Present no more再不容干预
这就是弗洛伦蒂诺的状态。他开始进入叔叔的轮船公司上班并不断向上攀爬,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配得上费尔明娜。他极其注重身体的保养,因为他期待的是自己要健康长寿,活到费尔明娜丈夫死后,还有机会重新追求到心爱的人。深情,乐观,执着地天真。最终,作者也让他实现了这愿望。就像漂泊海上数十年的奥德赛终于回到了妻子身边一样,弗洛伦蒂诺穿越了时间漫长的河流与生活重重的阻碍,终于采撷到了费尔明娜的芳心。
第二段爱情是费尔明娜与她丈夫乌尔比诺先生的爱情。这段爱情陪伴费尔明娜最久,然而,正如那句话所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似乎到最后,费尔明娜回忆起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乐,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过她的丈夫。这段故事也以倒序的形式发生,小说开头写了老年的婚姻生活,在描述完费与弗的故事后,又接着倒叙讲述了两人年轻时候的故事。两人的结识与相爱就没有像费与弗之间那么戏剧化,更多是为了结婚而结的婚,却也有过爱情的甜蜜之处。
只不过,费尔明娜的婚姻,正和普通人的婚姻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以一个大师的敏锐、深刻与幽默,为我们点出了婚姻的本质:婚姻要的不是激情,而是稳定。我想,费尔明娜是爱她的丈夫的。只不过这是一种裹挟着柴米油盐、洗衣粉与香皂味的爱情,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对、日常琐碎、相处的磨合与争吵抹去了最初的激情的棱角,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不免看到了对方太多的缺点。
时间,让两人的爱情变得平淡,日常。这两个人为对方各自已经放弃了一片树林,只有对方这棵树,只不过随着时间的风化,树也落叶萧萧,逐渐进入了婚姻与人生的冬天。然而,当乌尔比诺先生不幸摔死的这一戏剧性事件,为两人的婚姻划上了截然而至的休止符。我佩服马尔克斯高超的写作技巧与构思。
他写到,费尔明娜当时正在厨房里品尝晚餐的汤,忽然听见了女佣的惨叫,便“拖着她这个年龄不可战胜的沉重身躯,尽可能快地跑了出去,疯了似的叫喊着。
”她看到丈夫躺在泥地里,眼神痛苦,偷着泪水。“他诀别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在两人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她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如此闪亮,如此悲痛,又如此充满感激。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说道,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在这突发的事件下,费尔明娜才发现了自己对丈夫有多么深刻的思念与依恋。
第三段,则是老年弗洛伦提诺与费尔明娜的爱恋。在得知费尔明娜丈夫死后,弗洛伦提诺不可遏制心中的感情,来到费尔明娜家中到访。
“费尔明娜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的到访表示感谢,他便颤抖而又庄重地将帽子放到胸口的位置,让许久以来支撑他活下来的相思之苦一股脑儿迸发出来。”
“费尔明娜”,他对她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这突兀的表白吓到了费尔明娜,也让她盛怒。她呵斥走了弗洛伦提诺。弗洛伦提诺又一次被拒绝。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过了几周,弗洛伦提诺忽然收到了费尔明娜充满了愤怒的指责与辱骂的信。他逐字逐句地读,直到那些字眼充斥他的头脑,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他一动不动躺倒在床上,意识到这是自己爱情的转折点。不论对方是什么心情来的信,他第一次有理由有机会给她写信。这正是他想要的。“这样一来,生活此刻正处于他期望中的转折点。剩下的一切就看他的了。他十分确信,自己那持续了那个多世纪的私人地狱还会将很多生死考验摆到他面前,而他也准备好了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痛苦与爱去面对它们,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弗洛伦提诺抓住了这次机会,开始了与费尔明娜的书信往来。起初,他一封一封地写,一封一封没有回音,然而他并不急躁。别无他事可做,他有了坚如磐石的老人的固执于耐心,一直等下去,永远等下去,直到费尔明娜达萨最终说服自己。
弗洛伦提诺写了将近一年的信而没有回音。而此刻,费尔明娜也逐渐收拾好了对丈夫的回忆,一直偷偷在阅读弗洛伦提诺的信,她不由得被信中弗洛伦提诺的对人生的思考、对她的情意逐渐打动。直到一次弗洛伦提诺忽然来访,两人之间的关系破冰,随后弗洛伦提诺成为费尔明娜家的常客,两人也开始了书信往来。他们开始以你相称,交换生活的看法,互相安慰。在此时,两个老人的爱情滋长,纯粹来源于心灵、思想的契合与共鸣。费尔明娜发现,其实自己从未爱过少年时的弗洛伦蒂诺,却爱上了老年的他,他对人生的看法、他的思考与观点。
一起去坐船旅行,成为了他们爱情以及全书最后的高潮。两个老人,尴尬害羞地仿佛初恋,感情逐渐伴随着船上炎热的天气升温。马尔克斯用十分有趣的手法写了两人发生关系的一幕:两人都是衰老的身体,不忍目睹。然而带着爱情与勇气,以及对衰老身体的幽默的嘲弄与自嘲,克服了最初的心理与生理障碍。两人像从未爱过、也不会再爱那样,深深地坠入爱河。弗洛伦提诺,期待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终于到来了。
我非常喜欢书中最后这一段爱情故事。马尔克斯的文字如行云流水,一字一句都写的极好,用文字指涉了那么多关乎爱情、存在与死亡本质的东西,以至于词穷的我难以表达自己的感悟。
按理说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之间,还能有什么“浪漫”呢?然而马尔克斯告诉我们,有,而且充满激情、纯粹无比。两个人在此时的爱情已经没有外貌形象、身份地位、金钱物质这些考虑了(这是费嫁给她丈夫的原因)。也罔顾社会、家庭的考虑、年龄的顾虑。马尔克斯通过把两人放在了一艘挂着霍乱旗帜的航船上,为他们创造了乌托邦的世界。在这里,他们也许衰老、行将就木,但是心灵却如同初恋一般的年轻与充满了爱情。
这爱情,也正是面对死亡威胁,人类最好的抵御。死亡终将到来,但是并不可怕,因为我爱着你,我们在一起。全书最终以一个充满了光辉与勇气的堪比西西弗斯的结局收尾:
因为船上挂了霍乱瘟疫的旗,船无法在任何港口停留,食物也所剩无几。船长征询弗洛伦蒂诺的意见,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说,“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于是我听到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最后那个光辉灿烂的尾声。带着生之意欲与勇气的,人类的最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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