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微醺

我不会喝酒，除了应酬不得已喝两杯啤酒外，白酒是一口不动的。为什么？好像不为什么，也不是喝下去有多难受，就是不喜欢。

记得小时候邻居杨叔家一喝酒就吵架，有一次他家的大小子竟和来串门的表弟在酒桌上打了起来。劝架的父亲回来对家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呐。”
我问：“红人面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酒喝到脸红就开始吹牛了，口无遮拦，然后就谁也不服谁，说着说着就翻脸了。”说到这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喝酒误事，酒后无德，你以后不要学喝酒。”

老实听话的我，长大后真的拒绝喝酒。

古人说“酒能助兴”又说“一醉解千愁”，人生在世沟沟坎坎不断，那能都一帆风顺？谁还没有愁事？可我高兴时不想喝酒，愁苦时也不想喝，不喝酒自然就没有醉过，当然也体会不到“助兴”和“解愁”是什么滋味。

我同学中有几个能喝酒的，尤其是杜国梁，他不但会喝，酒磕说得还特别的俏。酒桌上，看着他推杯换盏大呼小叫豪气冲天的样子很是让人佩服。

民间将痴迷喝酒的人分为三类：一类是贪怀，逢酒必醉，醉后要么倒在街上出丑，要么回家打孩子骂老婆，这类人是酒鬼，行为最烂。一类是天天喝，酒后话多，喜欢吹牛，爱拍胸脯，人们管这类人叫酒魔。还有一类虽然会喝但不经常喝，能喝却喝不醉，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脸上越有光，酒后话也多，但说出的话大多是智者之言神仙之语，有这种本事的人称之为酒仙。

我不止一次地向杜国梁讨教：喝酒什么感觉？喝高了什么感觉？他总是摆手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国梁是政府官员，跟我们这些体制外的人吃饭他的话显得特别的多，一有机会就跟我们卖弄他那些有关酒的学问。

那天是同学聚会，杜国梁行政级别高自然是主角，他说跟同学喝酒高兴、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跟领导喝酒累，表面放松内心紧张。怎么拿杯，如何碰杯，什么时候起杯都有讲究；酒话怎么说，酒怎么敬，酒怎么干都有学问。喝醉绝对不可以，表现清醒也不行，最佳状态是“微醺”。

接下来他又讲起了酒文化，他说：“中国酒文化历史悠久，酒的出现比文字还早。酒池肉林的故事你们知道吧？说的是商纣王，比大秦朝还早了八百来年……”

我打断他道：“这些我们都听过了，你讲讲怎么能成为酒仙。”

我本来想调侃他，但他没听出来，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起了真酒仙的故事。

他说：“历史上喝酒的名人太多了，最牛的当属李白和武松。李白叫诗仙也叫酒仙，据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诗百篇没见记载，但醉酒后写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传下来了，用云彩和鲜花来形容杨贵妃的衣服容貌太绝了，这样精妙的诗句就是诗仙也是喝醉了才能写出来。至于‘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真叫牛逼，天子打招呼都敢不理？这是什么胆量？搁到现在筒直难以想象。武松打虎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酒壮英雄胆嘛，没有十八碗酒垫底怎打得了老虎？你们看这酒的魅力有多大？”
桌上的一个人说：“这些谁不知道？还用你讲？说说当前的。”
“当前的？现在好多电视剧里都用酒作文章，女的爱慕某男就将其灌醉，然后扶到宾馆。第二天早上男子醒来惊问‘我怎么会睡在这？昨晚我做什么了？’不如此剧情就弄不下去。”

我忍不住说：“别说不相干的，就说说你自己吧，你媳妇为啥管你叫酒仙？你真是仙么？”

杜国梁可能是没想到媳妇调笑他的外号我们怎么知道了，一时间竟扭捏起来，说：“什么仙不仙的，就是比她娘家人能喝一点。”

我继续追击：“你能喝多少？二两三两的不可能叫酒仙吧？嫂子跟我说白酒你能喝一斤，这是真的吧？”

桌上另一个能喝的同学说：“你说老实话，跟领导喝酒你那‘微醺’也是装出来的吧？来，今天不用装，这一瓶就归你了，我们看看你倒底是真仙还是假仙。”

接下来便开始豪喝，轮到他喝我们都看着他。查看他手里、衣服袖子里有没有餐巾纸，规定倒酒不能满杯防他举杯时有意晃洒出来，每次干杯后用餐巾纸擦嘴或是喝茶水前必须先说两句话。因为以前他讲过喝酒作假的各种着法，所以这次大家对他严防死守。

实打实地喝，显露出了真本事。半斤剑南春下肚杜国梁已经微醺，六两后便有些醉了，鬓角冒汗的他高声念起了曹操的诗：“好！喝得痛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嗯，唯有杜康！”

我乘机又问：“国梁，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晃了一下头，乜视着我说：“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你不喝，没法跟你说，说也等于白说。”

再往下喝到八两多的样子，杜国梁顶不住了，他嘴角流涎醉眼朦胧上身一歪趴在桌子上不动了。我们把他扶到沙发上，散席后由俩人专程打车把他搀扶到家，看来酒仙的头衔他还差一截，当属于假冒伪劣。

第二天我给他家打电话，杜国梁爱人在电话里说：“昨晚上你们给他灌了多少酒？把他醉成这样？好嘛，精神亢奋得吓人。”

我问：“怎么吓人？”

他媳妇说：“在床上往高了蹦，嘴里直喊‘我要上天，我要上天！’你是没看到他那样，唉，差一点把床给蹦塌了，丢老人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在方厅睡的，没管他，让他一个人在屋里作。早上我问他为啥要上天？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他说，这你还不懂？毛主席说‘酒有凌云志’嘛。”

我知道毛主席有首词叫《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词的开头两句是：“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
我听了大笑，对醉酒后是什么感觉总算明白了一点。

没有任何背景的杜国梁全凭自己的努力几年后竟升到了正处！在一次喝酒的时候（我还是两怀啤酒凑数）他说：“你们别不服，我工作成绩在那摆着，不是吹，凭我的能力干正局都富富有余。”

我说：“还不是吹，你这话明显就是吹。说说看，你有什么能力？”

杜国梁说：“我会协调关系呀，酒桌上功夫过硬”
我嘲笑道：“不就是会装‘微醺’么？喝酒算什么能力？”
杜国梁正色道：“你真不懂，这就是能力。虽然提拨干部条例上没写这一条，但这一条非常重要。不会喝酒怎么提拨你？这叫不成文的规定。你不当官，当然没体会。我跟你说这酒桌上学问大了，领导什么意图？客人什么要求？酒话怎么说？什么时候说？你心里都得有数。”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连连称是。我说：“不管怎么说，酒仙你是不够格，叫你微熏我觉得更合适。”话音一落大家都笑起来。

背地里同学都说，“微熏”这家伙确实有一套，没准真能干到正局。

任谁也没想到，两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杜国梁不但失宠了，还被赶出了领导核心，下放到外县当一名有职无权的挂名副县长。

怎么回事？传出来的消息说：有一次领导带他到外省走访，酒桌上遇到个真正的酒神，他那点小聪明在酒神面前全不好使，被灌得不醒人事的他当晚酒后吐真言，说了些不满领导的胡话。这下惹了麻烦，回来不久即安排他去外县挂职，别人挂职回来都能升职，你们看着，他回来一准是降职。

这话还真没说错，挂职回来后杜国梁虽然级别没降但被任命为负责统计的闲职。见到我们时他叹气道：“唉！成也是酒，败也是酒。酒这东西学问太大了，我没学到家。现在我累了，不想学了。”

看到同级别的官员买房时买房，送孩子出国的出国，杜国梁媳妇埋怨他道：“白叫你酒仙了，你说喝酒你逞什么能？不了解对方就敢和人家拼酒，你说你傻不傻？其实你啥也不是，光指这点工资你说能够干啥？说你笨你还不服气，一样级别的干部，人家咋那么有钱？”

每次听到这杜国梁都后悔地说：“唉，别说了。以前微熏都是装的，唯独那次是真的。那知一过微熏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唉，啥也别说了，咱没那发财的命……”

退休前夕市里发生了地震，一连几个省部级的贪腐老虎被双规拿下。杜国梁单位的局领导一干实权人物也因贪腐被绳之以法，大部分抄家清理财产，开除公职判刑入狱，唯独杜国梁清正廉洁受到上级主管部门领导的表彰，最后以副局级待遇退休。直到这时他在老婆面前才真正直起腰来，每次和我们喝酒他喝到微熏即止，我们也不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