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2
闲来垂钓碧溪上(三)
by | 肖洛克
对于今天,有两种出行方案:
一,主旋律,长途跋涉,穿过毛垭大草原,再翻一座海子山,然后一路直下,披星戴月到巴塘。
二,到什么巴塘,就禾尼乡了,晚上毛垭大草原上住下。
当然选二。
更何况,老板娘昨天还说今天理塘有赛马。
毛垭大草原既然决定晃晃悠悠地走,那当然是要好好享受一下,不用赶路的早上就是让人心情美丽。人家都七七八八地开始收拾,我们两个却很是惬意地赖了会床,然后慢慢腾腾地吃完早餐收拾东西。
阳光灿烂,出门!
等等,可能你有问题了,为什么是两个?
不是有三个人吗?
走的那个人是韩,他选择了方案一,一大早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还说自己骑得慢,得早点出发,不然担心赶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决断自己负责,没必要硬拉着别人一起。
我和飞机祝他一路顺风(现在发现一路顺风真的是个好极了的祝福语),他祝我们俩玩得开心,各走各路,自在洒脱。
顺着老板娘说的那条路,我们来到大草原上,越走越奇怪,老板娘说白色的帐篷很多,一排一排的,我这一路帐篷是有了,可也没多少啊?而且怎么没什么动静呢?赛马?马呢?
慢慢悠悠骑着,终于在前面的路边看见一个卖东西的小哥,一打听,人家说昨天比完了,今天主要是跳舞。
啊?
飞机想了想,说跳舞昨天都看了,今天就不看了吧?
我看着远处帐篷旁边盯着我们俩看的几条野狗,对飞机的提议点头称是,好,我们走吧。
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地方放松心情,飞机比我快,我上车的时候,他已经骑出去很远了。
不急,反正今天也没什么路要赶,我在后面慢悠悠地如是想。
结果上天给了我一个岔路口。
飞机自然是没了半点踪影。
一个人,两条路,to be or not to be ?
当然是找个人问问。
问了两个大叔,我终于知道我现在走的路是对的,但我依旧没有看见飞机。
我忍不住又问了一位在路边扫地的环卫阿姨,阿姨笑是笑得很热情,但她表示,我是在扫地,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飞机会不会……走错路了?同理心泛滥的我突然想到。
嗯,有可能,我等等他吧。
天边的云 远处的白色帐篷 西出理塘在理塘西城门等去三拨自驾游的阿姨大叔们,我终于知道——
飞机可能迷路迷大了。
算了,我慢慢骑吧,边骑边等他。
天光山色俱佳,本来就不愿意赶路的我骑得更是慢上加慢。
赶什么路?
拍照啊!
云 云 云 云 云等去又等来,我无比确信,除了飞机,我应该是整个大集团的吊车尾。
没人。
没人。
没人。
大把大把的山、云、草、路,堆满了我能看到的整个世界,苍穹之下,它们肆意而热情,犹如一位婀娜的舞女。
风吹动她的衣衫,太阳射下万道光线,我在她身体间穿行,丝毫不觉孤单。
可是,飞机还是没有来。
路上都没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他应该没出事,那……他就是真这么慢?
也许在前面?
不会的,我都往前赶了这么远,如果在前面,为什么我还没看见他?
应该就是迷路了。
算了,慢就慢些吧,反正今天又不急着赶路。
抱着这种想法的我,在遇见一个纯徒的哥们的时候,停了下来。
路上看多了刚出村镇没两步就在路边竖大拇指求搭车的徒步者,这种一个人背个大包也不说话就闷着头走路的反而很少见。
我慢慢悠悠从他身边过去,向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冲我笑笑,回敬我一个大拇指。
前面是个下坡,轮子往下溜得欢快。
萍水相逢,就此别……
我刹住了车。
一个念头腾一下在我脑海蹦出来,我想跟着他走走。
推车?
前几座山飞机逢山跪遇坡推,你还啰啰嗦嗦地劝他,现在自己在路上推车?
推车怎么能证明对自己狠下了决心呢?你忘了刚开始出发时说的话了?现在推车不被人给笑死?
我还是捏着刹车。
有时候身体就是比脑子要先做出决定。
反正也没人,不管了,丢脸就丢脸吧!
我调转车头,返身干下整个坡,在那个哥们面前刹住车,朝着他傻笑。
哥!那个,我能不能跟着你走一段?
那个哥们理了理思绪,再抬眼时张了一口大白牙,行。
最先开始的对话尴尬得就像是在调查户口,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聊,走过一段路后彻底没话,只好任由空气凝固。两双脚踩过路面上的细沙,挤压出碎裂的声响。
这几天都是骑骑骑,痛苦、烦闷、无聊、激动都是在两个轮子架着的钢铁上,离地一尺,离天万丈,脚下生风地过了座座山川。倏然这么停下来走,倒是有些没由来的陌生了,时间从海的波浪变成草原上迁徙的象,一步是一步,一下是一下,一天是一天。
云不再扑降下来,山还是山,弯了眉,拿眼一看心里全是舒畅。
景色变得很慢,前一帧和后一帧肩并着肩脚挨着脚,放一起像是两个双胞胎。我每一脚都教这天光停驻,我每一脚下去,脚下都是新鲜。
这,就是他们的世界了。
呼————
天蓝,云盛,山远,路平,心思安宁,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聊聊聊,聊开了。
知道我们按天走的路,他按周算,
知道我们按周见的山,他按月算,
知道他放弃工作,抛下所有,一个人来到离家千里万里的公路上,除了山川草木天地风雨,再没有与他相伴的东西。
一个人,心里该受了多少的声音烦扰,才会选择让自己这样孤单冷清地游晃在天地间一天又一天,再不去想,再不去念?
不知道啊,就想去看看。他说。
阳光把这句话扭送到我的耳朵里,我一时间好像想了些什么,只觉心头起了一阵暖风。
路旁的河水在远方蜿蜒成了一条极白的线,兜兜转转都不见尽头,我问他这条河的名字,他告诉我说,这条叫无量河。
东聊西扯,眼看快12点了,我正想着午饭哪打发,飞机一个电话打来了。
你在哪?
你在我后面?
我们俩同时问。
后个鬼,小爷我在你前面!赶紧的!这都等了你一路了!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在我后面,也等了你一个上午了,我都奇怪说你怎怎么还没来,我现在都在跟……
你在哪?
我啊,我在无量河。
无量河?我也在无量河。
嗯?我极目远望,山河在眼里顿时亲切起来。怎么没看见你?
赶紧的,等你吃饭。
好。
电话挂掉,一首BGM从我身体里响起,我感觉头上的每一根毛都瞬间穿透头盔竖在风里飘扬,旁边的大哥和我四目相对,笑着对我说,去吧。
我咧开嘴回了一口大白牙,走了,哥们。
头像是他在林芝拍到的藏羚羊小黄车里坂道最擅长什么?
追击!
越是落后,就越是会跑到所有人的前面!
云海呼啸,大风起兮,
我来了!
当然没追到。
废话,几个小时的差距说追上就追上,你以为我坐的是阿姆斯特朗式阿姆斯特回旋火箭吗?
前有高山草甸,后有漫漫长河,景致虽好,但没人家。
所以,中饭哪吃?
我始终追不上口口声声说在无量河边上的飞机,最后身体输给大胃,在终于找见的一家路边帐篷小卖部里一个人吃了顿带肉字的饭,不管了,先让飞机饿着吧。我把车停在路边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卸下驮包,提进帐篷里,在货架上挑好了一款看起来不错的速干饭。高原生火不易,他们家卖的这些包装好了的速食品都是内置石棉加热,我趁着它在慢慢冒热气的空档找老板聊起了天。寒暄来寒暄去,我问起了老板赛马节的事——
老板,听说你们这最近有个赛马节?
老板毫不厌烦地把舌头又打了个卷,几个字音从口中悠悠长长地飘了出来,啊,有的~~
老板接着给我热心地介绍,今天也有啊,从理塘到林芝,每年都有赛马的,来,我这还有视频,你看看,这是今天理塘的……
老板把手机递过来,点开微信群,给我看了看几段他们草原人拍的赛马视频……
我……唉,感情我和飞机这早上完全就是擦肩而过了啊!
很烦人,很烦人,很烦人。五味杂陈。
我还想再看几个,好心的老板提醒我,饭好了。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开吃。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吃个精光。
走。
驮包扣好,头盔戴上,握紧车把,踩住脚踏,我扭过头去很拉风地向老板打了个招呼,看见帐篷后老板娘领着两三个“长枪短炮”刚从草原不远处回来,顺势把招呼打得大了一点。
3,2,1,能源启动完毕,出发。
无量河 牛马 马牛
春生夏长,七月份对于无量河旁的草原来说,时节正好。
原野只管把自己向四极铺开,遇见山,便攀了这座山;遇见河,便跨了这条河,聊剩一些隐缀在天尽头里的山尖,远远立着当景,直显出一股无边的气势来。从山脚下一直到长河边,牛羊星星点点地散在草原上或休憩或奔走,一匹匹骏马在水边喝水玩闹,见了人,也只是远远望上一眼,并不惊慌。
走太慢,开车又太快,只有慢慢悠悠地骑着,眼前的景色才像是一幅缓缓铺开的画卷,牛马如点,长河似带,气韵流动,声色美妙。
这样的一段路,我恨不得掉头回去再骑一次。
说说而已,再拖下去,飞机就该等急了。
一路狂飙。等到能远远望见一座光秃秃的山的时候,禾尼乡就差不多了。山雄伟高大,山脊由于没有植被,大块大块的山石裸露在阳光下,远看是一片静默的灰,异常醒目,等车轮再沿着318国道慢慢兜几个又长又大的弯,把它顺利甩在后面,禾尼就到了。
飞机是老早到了,在所波大叔家等我,让我直接过去。
人多,热闹,新奇,友善,这是我对所波的第一印象。
所波大叔家在马路边上,家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毛垭大草原,随便拿木头打好桩,再绕上几圈铁丝,就是一个足球场似的大院子。现在正是旺季,慕名而来的旅人让大叔不得不在院子里也搭了两个大帐篷,白色毡布里面是四张简单的床,看起来无比简陋,却让从没露过营的我羡慕的很。
有一栋房子前面立了两个大大的牦牛头骨,牛角粗壮有力,让人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得到,它生前的身躯是有多大。风穿过它空洞的眼投向我,我没有恐惧,倒是不由得生出些对生命的肃穆和敬佩。正呆着,飞机从一边的窗户里翻出来,叫我的名字。
成功会和。
还走不?飞机问我。
不走了。
为什么,现在还早啊?
我悄咪咪回了一句,这里今天晚上吃牦牛肉炖土豆,我看了攻略上,整条路上应该不会再有这么正宗的牦牛肉了……
肉之一字,斩尽天下好汉风骚。
不走了。
但不走也得先吃一顿,中午到现在,早消化得差不多了。
吃啥?当然不是饭。虽说是马路边,但这个地方确实荒凉,周围就零星几户人家,水电这些都不一定能稳定供应,更何况24时都等着人来吃的热饭。
小卖部。
泡面饼干火腿肠,完事后两杯热水,喝得我和飞机仰天长啊。
大叔带我们到小卖部里坐下,给我们端上两桶热乎的泡面就被别的事忙走了,留下飞机和我对着满墙任君予夺的吃的面面相觑。
这也太实诚了吧,就不怕我们直接吃了就走?
后面又来了个内蒙古的哥们,也是这待遇。在这条路上的人,眼睛一对就能做个朋友,没几句话的功夫,这大兄弟就撩起短袖给我们看他那黑白分明的大胳膊,说在内蒙也是天天风吹日晒的,都没晒成这样。
抱怨来抱怨去,终究还是一起笑笑,相互问了问明天的行程,又各自相互勉励。
这之后又来了几个自驾游的大姐,敲着小窗户的玻璃说是要买些士力架。这里的商品都没打标价,想叫大叔又不知道他人在哪,只好叫大姐们先等一等,可等半天都不见人来。大姐们急了,说东西先买,钱让我们转交给老板。
成交。
接下来应该是我在这条路上最好玩的一次买卖交易了。
因为不知道到底该卖多少钱,于是本着不能让大叔吃亏的我们从路途艰险讲到补给恶劣,愣是把士力架忽悠出了二十多块一根的天价,眼看大姐们就要心痛地付钱了,大叔来了。
哦,士力架啊?5块。
我们真是天才。
吃好找床位。
自己画的,将就着看吧我们俩随着大叔到另外一栋房子里,脚刚跨进去,密密麻麻的留言铺天盖地地袭来,对,袭,毫无征兆的,猝不及防的,像是你刚眨了下眼睛,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几百人的篝火晚会的正中心,无数双眼睛看着你,无数双手把你拉着,无数个声音在你耳边或大声、或细语、或笑、或闹地卷着热腾腾的焰火齐齐照进你心里——赶紧的!!就等你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当然,
是酒酣胸胆尚开张!
是竹杖芒鞋轻胜马!
是惊涛拍岸!
是霹雳弦惊!
是烽火扬州路!
是千骑卷平冈!
————
心,
花,
怒放!
磕碰、曲折、劳累、厌烦,一瞬之间,通通不见。
我咧着大嘴抬头不住地瞧着这些赤诚、欢喜,心里开足十万马力地放声大笑。
转进大厅里,发现墙上不仅光有字,还挂了一件又一件的T恤衫骑行服,满满都是人名,印在衣服上的学校名字,大多也印在中国名校的排行榜上。除了电视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清华和北大这两个大学的名字,有些亲切,也有些距离。
我寻思着是不是也把我那十八线开外的小学校挂上去,这样如果有后来人,他们一定会乐疯了。
但冷静下来想了想,这次出门带的衣物,除了条泳裤,是一件都不多。
算了,明天还要在这条路上混的呢。
但到头来我没住在那边,因为那边,没床位了。
对,落差就是这么的大。
只好等大叔给我们去找地方,飞机抓了一把吃的,坐下来磕了个自在。我继续晃悠。
这个时候的飞机还很白嫩大厅有一排长长的藏式风味的矮桌,我很容易就能想到,当天色暗下来,黄色的灯光照在一群素不相识的人的脸上,他们由五湖四海聚在这里,聊着各自的在这条路上的见闻,偶尔有个人说到了有趣的地方,大家爽朗的笑声便传荡了整片草原。
矮桌的尽头是张案几,上面简单放着些藏族风味的东西,我也没瞧出什么门道来,案几上方有面锦旗,上面写着“年满三十周年一线退休教师”和一笔5万元的奖励金,这让我对这位大叔的印象陡然大好。
不久后,大叔过来,带我们到有牛头的房子里去。
房间很空,太阳很白,草原的风和窗台的纱一块,在房子里飞舞。
浮生半日闲闲,高枕入眠。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飞机叫我起来,说是出去走走。
我答应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飞机从窗台翻出去,随后自己跟上。
一落地,脚下就是草原。
我们顺着散漫的心意,走向远山。
我们看到趴在地上为自己的车拍照的小哥,
看到野花和杂草,
看到飞虫和土拨鼠,
看到夕阳,
看到云彩,
看到天光黯淡,
看到四野茫茫,
看到蒙古包和放牧人,
看到成群的骏马,奔跑,
就是奔跑。
我们看到远山,
很远很远的远山。
然后我们转身离去,将自己投向炊烟和屋房。
回来正好吃饭,大菜,牦牛肉炖土豆。
几条桌凳往屋外一摆,实实在在的牦牛肉就干脆地摆在我们面前,两盆牦牛肉一盆素。土豆和牦牛肉在盆里撞出震天的声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了过去,大叔他儿子一勺一勺的肉舀过来,把我的饭盖得满满,完了笑着说吃完自己来加,管饱。
又得意,又亲切,又神采飞扬。
原来主打菜的意思是主要打一个菜。
这样一顿饭该怎么吃?
外面吃。
放眼天地再没东西拘住你,天光是酒,山色是杯,饮尽杯中酒,再尝那牦牛的厚重香醇,味道才真正出的来。
迎风一吹,胀出的豪情挤满了整座草原。
豪情有万丈自然胃口也不小。
我装到第三次的时候,飞机已经一脸“你哪位,我好想从没见过你,麻烦不要坐我旁边好吗,谢谢”的样子看着我了。
我内心感到十分愧疚,于是吃完之后我拉着飞机一起去装了一碗。
大叔,我们不要土豆只要肉!
好!
飞机装完回来后一边吃,一边念叨着“丢人”,两边都没耽误。
丢人不要紧的,实在的心意就也应该用实在的心意接住,这才是做客之道。
吃完饭一大群汉子嚷嚷着去泡温泉,在不远处山下的饭店里,不大,野生温泉。
听说有点脏,我没敢去。
我想着再去一次,草原。
带上我的车。
草原上看起来平坦,但真用轮子一寸一寸碾过去却又都是坑坑洼洼的,也正好是山地车发挥长处的时候。由于是个下坡,我很快就到了刚刚走到的地方。
这是这一小片草原的尽头,它到这里就断了,前方的草原好像被一只大脚深深踩陷下去,变成了一块盆地。
我停好车,走到一边,安安静静地站着。
心在胸腔里面跳,氧气和血液被输送到身体的枝丫。
没人,连风也没有,能望见牧人把马赶在一起,但因为实在太远了,一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很久,很久。
天在一个眨眼里倏地就暗了,从西边到东边,光被一尺一寸地收回。
远山一重一重,又一重一重消散。
我的身体好像一直升,升到天上,心却一直往下沉,沉进山谷。
想说什么,想迫不及待地大喊几声,转头看向旁边,天色很美,山川壮阔。
我什么也没说。
转身推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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