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珠

作者: 秦因 | 来源:发表于2021-05-15 23:16 被阅读0次

    1

    听闻舒州城有一绝世美人,唤作离婳,翩若轻云出岫,一顾倾人城。

    这美人月琴弹得乃舒州一绝,王公贵族掷千金却不复得见,只能远观离婳高台抚琴。

    这晚醉欢阁内流光璀璨,恍若白日。城中公子无一不来赴这花魁离婳的生辰宴,朱楼月阁琉璃瓦,笙歌绕梁。

    虞知婳坐在二楼廊台中,手执一把月琴,乐曲如松石清溪般缓缓流出。

    红色烟纱绮罗掩住曼妙腰身,珍珠发簪斜斜插在髻间。略有妖意,却未见媚态,妩然一段风姿,纤风投影落如尘,眉心描下的绯色花钿,妖娆万千。

    楼中公子皆拂袖而立,但坐观罗敷。

    一曲罢,虞知婳拢了烟罗裙,一缕青丝倾落,眸中神色尽数褪去。

    众人皆知,这离婳小姐每日只拂三曲。

    虞知婳抬手,指尖落在琴弦上,欲奏这第二曲。

    一个玄色身影忽然从暗处出现,纵跃如飞,长臂一挥,揽过虞知婳不盈一握的细腰。足下生风,犹如浮光掠影一般,两人皆消失不见。

    楼中众人皆大惊失色,醉欢阁离婳小姐竟被贼人劫了去。

    2

    谢容在城外林中停下,虞知婳慌乱中抓住面前人的衣袖,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谢容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虞知婳向后趔趄了几步,眸中尽是慌张之色。

    “你是何人?为何将我带到这里?”

    “他待你不好吗?”

    “谁?”

    “你的夫君。”

    “我一章台女子,何来夫君?”

    虞知婳见眼前人似乎并无恶意,稍稍平静了些许。

    “他负了你。”

    “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妾乃醉欢阁,一风尘女子罢了。”

    谢容转过身,抬眸望向暮色中清明的圆月,负手而立。

    “你走的那一晚,月色亦是如此清远。”喃喃低语。

    虞知婳借着月色端详起他来,一袭暗纹玄衣,身姿清瘦挺拔一如松竹,矜贵雅致。

    这身影有些许熟悉,虞知婳轻轻摇了头,否认自己一般。

    怎么可能是他呢?

    3

    舒州城中人皆笑言离婳小姐被劫后,三魂七魄似丢了一魄般,竟也开始迎客了。

    只不过夜夜陪伴的惟一人,说是京城来的将军,神秘莫测。

    谢容连续数日挥掷百金,却从未踏入离婳的闺房,只是在隔壁寻了间书屋,每每处理公文到深夜。

    虞知婳奉了盏茶,借故微微瞥了一眼,依稀辨得与那晚是同一人,却不敢多言语。

    有时虞知婳倚在贵妃塌上看书,不小心睡着了,第二天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衣着也完整。

    这晚虞知婳席案而坐,借着烛光看琴谱。

    门突然被猛地推开,虞知婳惊了一惊。

    谢容双目微红,一身酒气,显然是醉得不轻。

    “将军醉了,先躺下吧。”

    虞知婳把谢容扶到床上,正欲起身,忽地被翻身压在床上。

    虞知婳大惊,连忙侧过头避开他的脸。

    “将军这是作何?”

    谢容不为所动,指腹轻轻拂上虞知婳的脸颊,双眸凝视,深邃如古井。

    良久,谢容垂下头,埋在虞知婳颈间墨发中,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当初为何不要我了。”声音微颤,染上了一丝委屈。

    这声姐姐,让虞知婳心中的弦一下子就断了。

    少年如画的眉眼在眼前渐渐浮现。

    4

    昔年,虞知婳只是谢家府上一个丫鬟,生得貌美异常,又颇通诗书琴艺,便被指派到公子谢容书房中伺候笔墨。

    初见谢容时,他只十四岁,少年清隽如画,眉眼略含了些稚气,虽比虞知婳小了两岁,却高了一拳有余。

    每每想起在谢府的三年,便好似大梦一场。

    谢容对别的丫鬟十分清冷,却唯独对虞知婳异常亲近。

    书房内,谢容搁下了笔,略忧愁地看向虞知婳。

    “知婳姐姐,这兰草甚是难画,总是状似却不得神韵,看起来得跟韭菜似的。”

    虞知婳接过笔,蘸了些墨,在纸上细细绘起来。

    “兰花是淡泊清雅之物,公子也得先养这平淡的心性才好。”

    “我画姐姐可好,我每日见姐姐,心中皆是姐姐的倾城之姿,定能画好。”

    谢容微俯身凑上来,侧首笑着看虞知婳。

    “今日这兰草若还是画不好,晚饭就别吃了吧。”虞知婳轻笑一声。

    “姐姐,我明日就要随父亲南下游历了,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你如今已满十七,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与姐姐离别,甚是难过。”

    “你走了,我便可清闲许多。”虞知婳笑言。

    “姐姐好狠心。”

    翌日,天还未亮,谢容便急切地起床收拾衣物,却发现几包整理妥当的行李放在一旁,上面一纸小笺。

    “衣物都准备好了,安心去便是。南方湿热难耐,包中备了些竹叶茅根茶,清暑利湿,好生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给我作画。”

    5

    谢容醒来仍觉头有些痛,却还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将军醒了。”虞知婳见状,递了盏茶,静静地看着他。

    谢容怔了一下,接过杯盏,无奈地叹了口气。

    “竟还是被姐姐认出来了。”

    “我不曾想竟还能有与你再次相见的这一天。”

    一别数年,再次相见竟是在这青楼之中,虞知婳心中难奈。

    眼前人已不复当时少年模样,眉眼中的稚气不再,多了些稳重与成熟,矜贵而冷清。

    “数年不见,知婳姐姐如今风华万千,引得众生倾倒。”谢容苦笑一番,目光偷偷落向虞知婳。

    未施粉黛,仍是肤容胜雪,云髻间仅插了一只珍珠发簪。

    谢容心头一动,鬼使神差的从虞知婳的发间拔出。

    “这珍珠,是我当年送与姐姐的珍珠。”

    虞知婳未料到他这举动,略带慌乱道。

    “我素不喜金玉,这珍珠发簪不过是他人投其所好罢了。”

    谢容以指腹细细摹着簪头那颗圆润饱满的珍珠,上面似乎有些极细微而不易察觉的痕迹。

    “姐姐你为何说谎?”

    谢容抬起头望向虞知婳,眸中染上一丝神采,言语间亦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欢欣。

    “我,我何故要对你说假话……”

    “姐姐说是真的,便是吧。”谢容勾起了唇角,不再询问。

    6

    虞知婳携了月琴,婷婷袅袅地走向醉欢阁的廊台。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打扮略素净了些,面上轻纱遮掩。

    多日未曾抚琴,客人怕是要恼了。

    虞知婳无奈,却仍是缓缓拨动指尖的琴弦。

    一曲终,虞知婳放下月琴,却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看台的一隅角落。

    谢容静静地看着她,嘴唇苍白无色,眼神似乎有些幽怨。

    虞知婳目光下移,谢容腹部隐隐可见洇湿了一块,虽着玄衣,却仍能辨出,似乎是刀伤所致。

    虞知婳惊了一下,站起身,径直走过去。

    台下疑声一片,身后的老鸨忙上来作解释,“离婳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各位明日再来赏琴吧。”

    虞知婳将谢容带回了房间,伸手就要解他的衣裳。

    “姐姐要对我做什么?”

    谢容握住虞知婳的手,调笑道。

    “快让我看看。”

    “我才离开两日,姐姐又为他们抚琴了。”语气有一丝委屈。

    “别闹了。”虞知婳想挣开谢容的手,却无济于事。

    “姐姐以后不可再为他们抚琴了,姐姐倾城之姿,他们的眼神格外令人生厌。”

    “姐姐以后只能弹给我听,若是不答应,我便流血而亡算了。”

    虞知婳无奈,便答应了他。“好,以后只弹给你听。”

    褪去外袍,深红色的血已经将上衣洇湿了些,刀痕可怖,却伤得不深,想来应无大碍。

    虞知婳取了些药粉,轻轻撒上,找了干净的纱布包扎了起来。

    “姐姐看了我的身子,我的清白没了如何是好?”

    “以后娶不到娘子姐姐可要负责?”

    “不如姐姐……”

    话还未说出口,虞知婳早已走出房门,不再理会他,只剩下谢容自己哑然失笑。

    7

    烛火轻摇曳,沉下一寸暮影。虞知婳伏在案边看手中的书。

    忽地门被推开,谢容走了进来,脸上浮着笑意,今日穿了件白底暗纹外袍,比往日似乎更加清雅些。

    “姐姐,我带你看一个东西,你一定喜欢。”

    虞知婳还未应声,眼睛上便被遮了一个布条,无奈却仍默认了谢容的动作。

    谢容揽过虞知婳的腰,足尖一点,借了轻功跃起。

    良久,虞知婳被放在地上,脚下有些柔软,仿佛是新生的草。

    谢容解下了蒙在虞知婳眼上的布条。

    一潭镜湖。

    月色如流动的碎银洒落水面,随清波而漾。湖心似有几十尾红鲤,在水中悠然游曳。

    时有一两尾跃出水面,在暮色中映着清冷的月光,搅碎一池云锦涟漪。

    “这是京城才有的红鲤,你怎么将它们带到这来了。”

    “山人自有妙计。”谢容故作神秘地解释。

    “姐姐从前在府上便最喜观这红鲤。”

    “是啊,红鲤在水中如此悠游自在,人们可怜它被困于一隅池水,我却以为这是它们归根之处,不必颠沛半生,所在便是归宿。”

    虞知婳看着湖心的鲤,心中酸涩异常,睫毛轻轻颤动着。

    “那何处是姐姐的归宿呢?”

    谢容低头看她,眸中深情缱绻,一字一句道。

    “我自己也不知。”

    “既然想要安稳,当初为何要抛下一切执意与他离去呢。”

    “当日我离开并未与任何人一起。”虞知婳心生狐疑。

    谢容顿了一下,“当初,是母亲告诉我,你与府外一名男子相恋,才不顾一切地离开。”

    8

    三年前,谢容自江南游历归来,得了一锦袋品质极佳的珍珠,数人慕名求价,却都被谢容婉拒。

    别家公子便调笑道,“想必谢郎是要留着博美人一笑吧。”

    谢容笑而不言。

    刚到府中,便兴冲冲地奔向自己的院子,将锦袋献宝似的拿到虞知婳面前。

    “姐姐,这个送给你。”

    虞知婳接过,锦袋中有珍珠十四,一一清圆,光泽温润。

    “我怎可收这个?”

    “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姐姐要扔掉吗?这么好的珍珠也是可惜了。”

    谢容作势便要扔掉,虞知婳连忙拦下。

    “我收下便是。”

    可第二日,府中便没了虞知婳的身影。

    “她与府外一男子相恋,离开了。”面对谢容的质问,母亲只是淡淡地应答。

    谢容仿佛丢了神一般,消沉了大半个月,竟一病不起数日。

    虞知婳说她并未与别人一同离开,母亲为何欺骗自己。

    谢容如今细细想来,满腹狐疑。

    “当初我被谢夫人所冤偷了她的珠钗,便从府上赶了出去。”

    月色下虞知婳的眸中闪过一丝悲凄,语气却是坚定异常,“我从未偷过府上任何东西。”

    谢容怔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虞知婳揽入怀中,紧紧搂住。

    当年哥哥与一梨园女子相好,被母亲知道后,不过数日,城中便再无这女子踪迹。

    母亲赶走虞知婳,想来只能是因为他所赠的一袋珍珠。

    “对不起,都怪我愚笨,让姐姐蒙受了这不白之冤 。”谢容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似是落了泪一般。

    “姐姐流落舒州城这数年,想必十分艰苦。”

    “你可知我也如此。”

    “往后,便再也不会了,我给姐姐一个家,给你一个余生的归宿。”

    谢容的手揽得更紧了些,在虞知婳的耳骨边喃喃低语,呼吸温热撩人。

    虞知婳并无责怪他的意思,许是抱得有些紧,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丝红云。

    “姐姐为何脸红了?”谢容发觉后放开了她。

    “姐姐脸红,可是,因为我?”谢容嘴角噙笑,只觉风月似更加清朗了些。

    9

    听闻漠北战死了一位将军,青山埋忠骨,圣上御赐谥号,景桓将军。

    虞知婳坐在小轩窗前,失了神一般。

    月下清辉如碎银铺洒,桌上一封书信,笔如松墨。

    知婳亲启:

    当初错信他人一面之词,才误了我半生所念,相思情意。

    此次异族来犯过于突然,来不及与你道别,这一去恐怕又让你苦等数年,等我平安归来,定许你十里红妆,一世朝暮。

    卿勿念。

    清泪斑驳,在笔墨上寸寸渐染。

    昔时少年鲜衣怒马,总是眉眼温柔。

    “我若求得心爱的女子,必定要将相思情意刻于磐石之上,永世长存。”

    虞知婳忽地似想起什么,从匣中取出一个锦袋,加上发簪上的一颗,十四颗珍珠,清圆饱满,光彩照人。

    指尖捻了些胭脂,细细抹上,红色的字迹在珍珠上悄然浮现。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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