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病

作者: 第六条鱼 | 来源:发表于2018-12-02 22:25 被阅读22次

    夕阳收回了最后一缕光线,几只鸦鹊蹲在破旧的房顶上漠然叽叫着,略带寒意的晚风刮过院子中那棵孤单的老枣树,发出哗哗的撕裂声。

    玉梅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后背微微的靠着门框,哄着怀里的儿子睡觉,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注视着院里的那棵老枣树,杏核状的眸子里流露柔和的光芒。眼前的这棵老枣树历经岁月的摧残,已然驼了腰。树身上黑黝黝的树皮就像是娘苍老的脸,数不清的斑驳沟壑。现下正是初春时分,万物复苏,老枣树也不甘落后地吐出嫩绿的枝芽,散发出青涩的清香,展露出顽强的生机。而在数千里之外,玉梅的丈夫家,也有一棵这样的老枣树。那时,她也是看着丈夫家的那棵老枣树,想着娘家的这棵树,想着娘家的人。

    玉梅娘的饭量越来越少,刚才玉梅劝了好久,才伺候她娘勉强喝了小半碗稀饭。见娘每天吃不下饭,脸也一天天变的发黄,玉梅的心像被放在一张底下烧着火的铁锅上,时刻煎熬着。据玉梅爹说,她娘病了以后去医院查过,大夫说没有什么大病,就是人老了器官衰竭,回家好生养着就行。可是在家一躺就是好多天,没有力气站起来走动。他们说起初不愿告诉玉梅,可当娘的担心见不着闺女最后一面,才决定打电话叫她回来。

    兜里的手机响了,玉梅看了一眼,是婆婆打来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胸中的热血涌上脸颊,通红通红的。任由手机响着,她不想接,也不敢接。每次婆婆打来电话都是在她心头戳上一刀,血流不止。一次次的催她回婆家,说的话一次比一次难听,她心上的石头也越来越重。

    然而这些事,玉梅却不敢再告诉她娘。前几天,玉梅婆婆打电话要她回去,玉梅和她娘说了,结果她娘立马咆哮如雷,歇斯底里的喊道,“闺女是我生我养的,吃的是我的奶,流的是我的血,哪轮得到你个老娘们呼来喝去的。”因为有了这件事,玉梅不敢再提婆家的事,害怕万一娘一生气引发了病,那可得让她后悔一辈子。

    玉梅娘不满意玉梅的婚事,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那时,玉梅初中毕业不愿意再往上读了,要和人家一起出去打工。后来,玉梅娘说:“没让玉梅继续上学,放她去北京打工,是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玉梅和她的丈夫阿城就是在她打工的时候认识的。

    人家都说大城市好,灯红酒绿让人眼花缭乱。不夜的城市比起连路灯都没有的小村子可真的称的上天堂。大城市就是好,连刮阵风都是香的……像玉梅这样的小年轻自然抵挡不住大城市的吸引,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一定要到城里去闯一闯。

    进了北京城,玉梅和同伴们都当了回刘姥姥,挤了次传说中的地铁,看了看没见过的几十米宽的柏油大马路,高高的大楼数不清有多少层,用力吸了吸空气,虽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香,但是也感觉比家里好闻。小县城来的姑娘们,做梦都想能在这个天堂般的地方安个家,尽管那看起来多么遥不可及。渐渐地,十几天过去了,玉梅她们发现一切不像她们想的那么好,因为找不到好的工作,承受不住压力,时间越长,身边的人越少,最后只剩下她还在咬牙死撑着。玉梅文化程度不高,可人长得还算秀气,也够机灵,在商场做起服装销售员来。阿城是商场的搬运工,人很老实,干活也卖力,在他们这些底层的员工里人缘很好,大家有什么杂事都会找他帮忙。刚来北京的玉梅自然是人生地不熟,平常少不了叫阿城帮忙,一来二去,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自从知道了她俩的事,玉梅娘就没一天有过好脸色。阿城头次进她们家时,硬是让玉梅娘抄起擀面杖轰了出去。玉梅娘不待见阿城,嫌他长得丑,“黑脸龅牙老鼠眼,活像史前类人猿。”拽出这句文绉绉的话时,玉梅娘咬的牙齿咯噔咯噔响。而让玉梅娘更不满意的是他家不仅穷,而且离她们家太远,坐火车也得两天两夜,要是在这县城边想闺女了也很快就能见上面,那她也就闭上眼睛答应了。

    明知道家里不愿意,可玉梅这孩子就像是中了邪,就是不肯分手。更甚至的是她竟然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后才告诉她娘,叫她娘跺碎了地板也无可奈何。那天,玉梅娘的样子让玉梅一辈子也忘不了。玉梅掏出结婚证的那一刻,玉梅娘猛一仰头便背过气去,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身体抖个不停,手脚痉挛一般晃动。

    玉梅心想,“娘的病肯定是自己当时气的留下的根……”突然,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是丈夫的,想起丈夫还在打工,玉梅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后,才敢接通电话。“媳妇儿,你跟孩子还好吗?吃饭了吗?”阿城的声音从手机里面传来,顿时让玉梅红了眼眶。

    “好,我跟孩子都挺好的……”玉梅哽咽着说。

    “俺娘脾气不好,你别跟她一样,多担待点……”

    “没事,我都知道,你别太操心,别太累了,好好休息……”

    “你也别想那么多,俺娘就是想孩子了,再住几天就回去吧啊……”

    跟丈夫说很多体己的话后,玉梅渐渐地感觉精神好了点,怀里的孩子睡的挺香,把孩子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玉梅来到了她娘的屋子。

    玉梅娘躺在床上,直挺挺的,闭着眼,不说话,脸色发黄,让人看了心疼。玉梅走到床边叫了声娘,玉梅娘的眼睛微微的裂开了条缝,干巴巴的嘴唇里唤出了一声“妮儿”。

    “娘……”玉梅的心里忐忑不安,左手掐着右手,右手掐着左手,断断续续的吐出字来,“俺婆婆……又催俺……回去……”

    玉梅娘扭过头从玉梅的脸上扫了一眼,又扭回来把视线固定在屋顶上,“走吧……你嫁出去娘都管不了……这事娘也不管了,反正娘死前见了俺闺女一面了,也不遗憾了,等娘死了你记得回来送送娘就够了……”说完,两行浊泪便从眼角流出,滴在枕巾上。

    听了她娘的话,玉梅的心像是被千万根针扎过,痛的让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守着她娘,否则她还算是个人吗?

    太阳每天照常落下,月牙每晚照常钻出云雾,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婆婆像催债似的每天至少要打一次电话来,搅的她心里难受极了。每到心情闭塞时,她都会看着院里的那棵老枣树,眼下,树的枝芽上,淡黄色的花骨朵正渐渐地张开怀抱,释放出诱人的体香,甜甜的味道让玉梅感觉似乎是提前就吃到了果实,想到了小时候和爹娘打下枣后第一捧先给她,想到了丈夫打下枣后先抓一把塞到她的兜里,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玉梅娘一病就躺了一个多月,亲戚们知道后,商量好一个日子,带上点牛奶、罐头等营养品来到她们家。亲戚们围着玉梅娘坐了一圈,目光聚集在玉梅娘灰黄的脸上,怕这是见的最后一面了。他们说着宽心话,聊着以前的开心事,他们也都知道玉梅娘的心病,都想让她心情好点。

    问了问吃的什么药,又问了问每天能吃多少饭,听到玉梅娘的饭量那么小后,玉梅大姨就哄孩子似的哄着玉梅娘吃饭,“姐,喝碗红萝卜疙瘩汤吧!你忘了,小时候咱俩还抢着喝了……”

    玉梅娘还是苦着脸说:“不想喝……叫我死了吧……”话音传到耳边,玉梅眼眶一热,瞬时沁满了泪,逃似的跑到厨房,做起红萝卜疙瘩汤来。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疙瘩汤出锅了,洒上几滴芝麻香油后,端进屋里,香味顿时溢满全屋,很多声咽口水的声音轻轻地飘浮在香味儿里。玉梅大姨接过碗来端到玉梅娘前,哄她吃点,刚开始玉梅娘仍是紧闭着眼睛不肯喝,最后在众人的劝导下才勉强喝了点。

    看玉梅她大姨喂着玉梅娘吃饭,她二姨也想着发挥点作用做点什么。平日里跟着一些和她一样迷信的老婆子登山拜佛多了,玉梅她二姨也自诩晓得风水五行。于是,她便开始展示“神通”,像新媳妇相房子一样,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从这屋走到那屋,从厨房走到院子,在各处“搜查”完毕后,眼光竟停留到院里的这棵老枣树上。

    屋子里,玉梅大姨一勺一勺地喂玉梅娘喝完了那碗疙瘩汤,玉梅刚把空碗接过去,屋外就传来了她二姨的声音,“姐,要我说啊,枣树种院是个钉,钻心头疼要人命。还是早点锯了吧……”

    声音传到玉梅耳里,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像触电一般手腕发麻,手里的空碗失去力道摔到地上崩裂开来。尴尬的场景让玉梅的脸颊僵硬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后,脸上强挤出笑来,“俺二姨突然喊了一声,吓了俺一跳……”随即就拿来扫把铲子来收拾,眼角的余光不时瞥向玉梅娘。

    来的这些亲戚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对于这些风水避讳,自然是一迷便深信不疑,都跟着劝了起来。

    玉梅娘在床上躺着不言语,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耳洞吹进去,把脑袋像个气球一样越吹越大,直至崩裂的边缘。胀痛的大脑里传出一丝清醒的声音,告诉她这棵枣树不是置她死地的恶人,而是曾救她们全家的恩人。

    那个时候,闺女儿玉梅刚生下来几个月还没享几天好日子,玉梅爹跟人家做生意赔了底掉,欠了一屁股债。全家人一时间都勒紧裤腰带过活,玉梅哥刚字才上小学,也跟着家人天天喝稀饭就咸菜,他们都还受的了,才几个月的玉梅呢?她娘营养跟不上,奶水不够,饿急了的玉梅夜夜哭醒,陪着的是日夜抹泪的玉梅娘。

    每每见到这一幕时,玉梅爹都狠狠地扇自己耳光,他害怕养不活玉梅,老婆也落下病,于是一个最不愿想的念头从心头萌生。玉梅娘听到丈夫想把玉梅送人的消息后,眼睛瞪的像铜铃,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你要敢把俺闺女送人,俺就死给你看……”

    一天夜里十二点多,乌云掩住月光,黑茫茫的看不清五指,鸟儿都进了梦乡给世上留下一片死寂,玉梅爹趁着妻子睡觉的时候,叫来中间人,把玉梅抱给他,中间人接过玉梅的那一刻,可能是因为孩子对陌生的气馁太敏感,于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玉梅爹赶紧把玉梅接过来捂住她的嘴,然而为时已晚,玉梅娘已经提着菜刀冲了出来要砍那个中间人。那个中间人那见过这场面,受惊的野兔般一溜烟跑了。玉梅娘把玉梅夺了过来,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丈夫“俺真是瞎了眼,咋嫁给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败了家还不算,还卖俺闺女……”

    玉梅爹也瘫坐在地上,狠抽自己耳光,“我要是卖闺女换钱,干这丢人现眼的事,叫我天打五雷劈……我就是怕咱闺女活不下去……”说着说着就把头藏在膝盖里痛哭起来。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玉梅娘像防贼一样防着丈夫,怕一个不留神闺女就给偷走送人了。那时候,玉梅娘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垃圾堆里捡废纸,清晨时扫大街,可还是入不敷出。好在渐渐地接近秋天,院里枣树结出一颗颗光滑闪亮的枣来,青上泛红,红里透青,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的腰。收下枣后,不舍得吃就都拿到街上去买,攒够了钱就去买点奶粉冲了给玉梅喝,可以说,这枣树救过玉梅的命,救过她们全家的命。

    沉重的债务让玉梅家好些年没缓过劲来,玉梅小的时候穿的衣服,都是玉梅娘拿自己和刚子的衣服改的,每次拿旧衣服给玉梅改时,玉梅娘都免不了先抹把眼泪,她从心里觉得亏欠着玉梅,对不起玉梅,她发誓一定要给玉梅找个好婆家,一定要让玉梅过上好日子,不然,她死不瞑目。后来,刚子送嫁回来,描述玉梅婆家的情景,说在那里吸口气嘴里鼻子里都是沙子,还没通自来水,井水又苦又涩。她婆家就几间瓦房,穷的连蜂窝煤都不舍得用,她婆婆天天早起去野地里拾树枝回来生火做饭。玉梅娘听了后,泪水湿透了被褥。

    窄窄的屋子里光线稍有些阴暗,寂静的气氛里只听得到呼吸声。所有人的眼神都汇集在玉梅娘的身上,等着她做出决定,而玉梅娘的眼神却逆行投在玉梅身上,眼神中似乎流露着哀怨、不忍、怜爱……最后,玉梅娘长长的叹了口气说:“砍了吧……”

    没多长时间,刚子就找来了砍树的工人动起手来。玉梅眼里沁着泪,在门前看着这棵陪自己长大的枣树,在它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怎能不送它一程。随着电锯狂躁的喊声响起,魔爪先扑向枝干,轻易地就被撕裂下来摔到地上。接着,魔爪又挥向“大动脉”,看着锯片一寸寸侵入坚硬的主干,碎皮锯末飞舞在空中,玉梅感觉这时锯裂的不是树干,而是自己的皮肤,是自己和丈夫相连的那条隐形的线。

    工人们把一根根树干扛上车,留下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和一团黑紫色的尾气便走了。庭院空落落的,玉梅的心也是空落落的,像是被抽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虚空的身体依靠在墙壁上防止摔倒。原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坍塌下去,变得干涩起来。僵硬的脸颊上透露着失落,院里偶有几缕清风轻轻地吹起地上的残叶。

    天暗了下来,夕阳却挂在了别人家的树上,仍然散发着亮光。玉梅正在厨房里熬着粥,手机又振动了起来。看了一眼,果然又是婆婆打来的,玉梅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敢接,却没想到,振动结束之后,传来了一封短信,“再不回来,就离婚……”仿佛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击垮了玉梅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么久以来淤积的委屈迸发开来,她再也忍耐不住,蹲下埋头痛哭起来。

    翌日早晨,眼瞅着早饭的时间就要过了,玉梅的房门还是紧闭着,平日里早早就起来做饭的玉梅迟迟不见出来。玉梅娘忍耐不住了,怕玉梅出了什么事,就开始喊她,不知喊了多少声,玉梅屋的门才慢慢地打开,从屋里出来的玉梅,蓬乱的头发像是很长时间没整理过的鸡窝,脸上的皮肤苍白干燥没有一丝光泽,黑黑的眼圈像是眼影刷的过重,无神的眼球上泛着血丝,一副被抽去了三魂六魄的样子。

    看到玉梅的样子,着实是吓到玉梅娘了,眼眶像涂了红墨水似的迅速变红,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出来,把这个不成人样的闺女拽到怀里由她哭着。玉梅跟她娘说了短信的事,还有她整个晚上一直不停给阿城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关机、关机、关机……

    “唉……”玉梅娘叹了口气,“他家里人咋就没一点人情味儿啊……”

    “娘,我该咋办?”玉梅哽咽着说。

    “离了吧!你俩就不合适……”玉梅娘同样哽咽着,“娘躺床上这几个月一直琢磨你这事儿,也不怨他娘,多年媳妇熬成婆,一个样儿……你又不是他们本地的,遭人冷眼受了气也没地说,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咽。你从小是在咱们这儿长大的,又不懂他们家那里的风俗,啥时候犯了错都不知道。你去那里也不短了,知道有多穷,姑娘们肯定都一个劲儿往外嫁,要是隔十几年前,你这样的媳妇都是给卖过去的……再说了,你里娘家这么远,娘知道闺女你又是个念家的人,看你婆婆这样就知道,巴不得把你像个牲口一样栓在她们家,娘想到这儿,心里就疼啊……”

    听娘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玉梅揉了揉红红的眼眶说,“行,要是阿城亲口说离婚,就离婚……”语气嘶哑又似乎还含着赌气的味道。

    “娘,你看看谁来了。”刚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瞬时让玉梅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玉梅娘心想,“难道是阿城来了?”当看到进来的人后,她才长疏了口气。

    “看二娃这样子,你还认得出来吗?”刚子问。

    “看你说的,我还能换了成皮不成?”二娃有些害羞的笑着说。

    “二娃呦,变样子了,洋气了。”玉梅娘说。眼前的这个男孩黑黑的头发梳理的很整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穿着一身洁白的白大褂,干净利落,没有了一丝稚气,多了一份成熟洒脱。

    这个二娃是以前住玉梅家隔壁的老李家的老二,跟玉梅和刚子一起光着屁股长大,后来听说去省城里读医专,算算时间现在早已经毕业了,没想到刚子天天换大夫换到了他家,熟人自有熟的好处。

    二娃的眼神扫到沉默的玉梅身上,打趣道:“刚子哥跟我说是婶子病了很久了,我看现在咋玉梅你也病了?看你憔悴的样子,要不要也给你扎一针。”

    焦点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玉梅未免有些尴尬,脸上泛起红晕,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这没啥,就是夜里蚊子多,没睡好,你还是给俺娘好好看看,俺娘好了,俺们就都好了。”

    玉梅脸上的细微表情都被玉梅娘看在眼里,心里开始盘算着一件事。

    “俺婶子这病啊你们都别太操心,老人体弱很正常了,多补充点营养就好了……”二娃说。

    “俺娘得了这病,胃口就不好,亲戚送的罐头奶粉什么的,都不想吃。”玉梅说。

    “要我觉得啊,婶子不是不想吃,是不舍得吃吧,以前有啥好东西都留给玉梅,弄的刚子哥可不乐意了,有次还偷偷抹眼泪跟我说婶子不待见他……哈哈……”

    “去去去,哪有那事儿……”刚子忙上来在二娃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窘迫的样子,把玉梅和她娘都逗笑了。

    后来的几天,二娃来给玉梅娘打点滴时碰到玉梅,都要调侃她几句,玉梅脸上的笑容都被她娘看在眼里。一天夜里,玉梅娘叮嘱刚子说,“二娃的药挺管用的,觉得这几天有了点劲,就别折腾再换大夫了……”

    一日清晨,太阳升的老高了,腹中一阵又一阵饥饿感把玉梅娘从梦里催醒,睁开眼睛后,和往常一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喊玉梅,每次直到玉梅映入眼帘后才放下心来。可是这天,玉梅的房门明明大开的,可是喊了半天没听见回声,后背脊梁骨上传来阵阵寒意,一种恐惧感由然而生。

    玉梅娘小心翼翼的下床走到玉梅的卧室门前,里面空空如也,眼光洒向院里,无一丝人气。“玉梅是不是回婆家了?她是不是怕我拦着,所以偷偷跑了?她是不是不要她娘了……”一瞬间好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如同迸发的泉水从玉梅娘脑中冒了出来,紧张的让心脏似乎都要停止了跳动,血压飞似的上升,头部像要炸裂般疼痛难忍,阵阵眩晕让她几乎摔倒。

    “哇啊……”一阵熟悉的婴儿哭声传来,让玉梅娘稍作清醒。玉梅爹抱着玉梅的孩子进来,看到玉梅娘失魂落魄的样子,惊讶的问:“你咋起来了?”

    玉梅娘没回答他,只是问:“玉梅呢?”

    “去二娃店里给你拿药去了呗。”玉梅爹哄着怀里的孩子可却哄不住,“把孩子给我看着,我哪看的了,一直哇哇哭……”

    其实看到孩子时,玉梅娘就松了口气,问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给我抱吧,你哪是个看孩子的料,刚子玉梅小时候还不都是我看到大的。你去弄碗饭吧,饿死我了……”

    玉梅娘怀里抱着哇哇哭的孩子,心里嘀咕,“是不是饿了?玉梅小时候一饿就哭……”于是就把亲戚送来的奶粉用热水冲了喂给孩子喝,小孩还真是饿了,几勺奶水下肚就变回了往日的乖孩子模样。玉梅娘脸上漾起笑容,心想,“跟你娘真像,一有吃的就安静了……”

    小孩吃饱喝足后,玉梅娘就把他放到床上玩去了,自己接过玉梅爹递过来的饭说:“你去街门口看着点……”自从有了当年把玉梅送人的事后,玉梅爹就落下了“气管炎”,对于玉梅娘的话,自然乖乖的听从。

    上了年纪的玉梅娘喝着稀饭也忍不住唠叨,“我看啊,这二娃八成对咱家玉梅有心思,要是玉梅跟那个王八蛋离了婚,过上好日子,我死也瞑目了。”

    “玉梅回来了……”坐在街门口的玉梅爹小声喊。

    收到报信后,玉梅娘立刻张大嘴一口气把碗里的稀饭灌进肚子里,然后动若脱兔般丢下碗踢掉鞋爬上床去盖好了被子。

    玉梅走进屋后看到娘已经醒了,问:“娘,吃饭了吗?”

    玉梅娘弱弱的回了句,“吃了……”

    “那行,等会儿把药吃了。”玉梅把那些药拿出来,大的小的红的绿的都小心翼翼的分好,“先去给你晾点热水啊……”

    突然,厨房传来玉梅惊喜的声音,“爹,俺娘今天喝了一满碗饭啊……”原来她看到了刚才玉梅娘喝稀饭用的碗。这时候玉梅娘不淡定了,神情慌乱,好在玉梅不在屋里,心里埋怨着玉梅爹没及时收拾了。屋外又接着传来玉梅爹的声音,“不是,你娘就喝了几口,我怕浪费,就把剩下的喝了。”听到这句话,玉梅娘悬着的心才落下来,脸上泛出笑来,心想:“不愧是跟我过了大半辈子的人……”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玉梅几乎每天都会消失几个小时,回来时脸上带着羞涩的桃红,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睛又变得水汪汪,晶莹剔透,泛出光彩。偶尔在洗碗刷筷时还哼起了歌,有着少女怀春时的种种特点。

    每每看到这些情景,玉梅娘就欢喜地不得了,她心想:“不枉自己折腾了这么久,闺女儿的好日子总算来了……”

    这一天,刚子寻宝似的翻箱倒柜找东西,动静大的让玉梅娘终于不耐烦了,“你找啥呢?咱家有啥宝贝让你找啊?”

    “找我那块金手表呗,放哪去了?”

    “你找那干啥?你不是嫌不舒服不肯戴吗?”

    “今儿不一样,二娃结婚,我得戴着装装阔气……”

    “啥?谁结婚?”玉梅娘不敢相信,就像不敢相信天会塌下来一样。

    “二娃,就是给你看病的那个二娃……”刚子强调说。

    “跟……跟谁?”玉梅娘强迫自己暂且相信,嘴唇发抖有点结巴的问。

    “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他上医专时候的同学……”

    刚子出门后,屋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阴凉的屋子里,显得有些落寞。此时,玉梅娘的脑子就像是一大团乱了的毛线,理不出一丝头绪。“二娃怎么会跟别人结婚呢?他不跟玉梅好了?他不喜欢玉梅了?还是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玉梅?难道玉梅每天出去找的人不是二娃?那玉梅出去见的人是谁?难道是他……”玉梅娘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怕,她怕她想的万一真是那个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玉梅回来了,脸上仍然绽放着笑容,泛着桃红……玉梅娘把她喊了过来,问:“二娃今天结婚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玉梅回答的很爽快,“咱家不是俺哥去了吗?”

    “你这些天都出去找谁了?”玉梅娘冷冷的问。

    玉梅的脸色有些僵,眼神慌乱,支支吾吾的说:“呃……不就是……串串门什么的……呃……我先去做饭了……”然后就躲到厨房里去了。

    夜里,玉梅娘把刚子叫到床边,叫他明天偷偷跟着玉梅,去看看她在跟谁偷偷的见面。刚子先是满脸的不乐意,后来实在是经不住说,才答应下来。第二天,刚子急急忙忙的跑回家,告诉了玉梅娘他见到的场面,玉梅娘的脸色难看的不成样子。

    中午,玉梅刚把饭端到床边,就被玉梅娘一把扇到地上,饭碗摔在地上产生的巨大的碎裂声把刚子和玉梅爹都拽了过来,一进来就看到玉梅蹲在地上哭,玉梅娘坐在床上全身发抖,一只手颤抖着指着玉梅几乎要撕裂嗓子般喊着:“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傻闺女儿”。声音大的连房顶的电灯都震的晃了晃。

    原来玉梅这些天见的人真的是玉梅娘最不愿意想的人,就是玉梅的丈夫阿城。因为玉梅迟迟不回家,阿城担心,于是就决定亲自去到玉梅家看看情况,却没想到在路上手机被扒手偷了,这也是为什么玉梅始终打不通电话的原因。而阿城这个笨脑子又记不住手机号,所以也没能打个电话告诉玉梅,反而让玉梅伤心了很久。至于她婆婆给玉梅发的离婚短信,也不过是吓唬玉梅的手段罢了。因为玉梅一直待在娘家,不知情况的人对她婆婆家的闲言碎语满天飞,老人家当然受不了,所以才一个劲儿的非要玉梅回去。现在知道玉梅跟阿城在一块儿,她婆婆才算有了底,不再非逼着她回去。上次玉梅去二娃店里拿药,正好碰到阿城,两口子见面解释清了误会,然后一商量,觉得现在玉梅娘有病在身,玉梅又离不开,所以阿城就决定在这儿找个活儿干,也好陪着玉梅和孩子。至于为什么瞒着玉梅娘,自然是因为她不待见阿城,怕影响她的心情。

    玉梅说这些事时,玉梅娘静静地躺在床上,从外表看,除了呼吸声外没有一丝声响。可是大脑内部却正翻天覆地着,“阿城这个王八蛋到底有哪好?没本事,又穷,还丑,咋就这么迷住俺闺女儿?玉梅也不傻啊,咋就想不明白呢?”

    刚子怕娘再生气,就把玉梅拉到外屋里去,留下玉梅爹在屋里劝她。“唉……”玉梅爹长长的叹了口气,“千金难买人乐意,儿孙自有儿孙福,咱就别强迫了,折腾大人折腾孩子,折腾着家还像个家吗?”见玉梅娘转过身去不理他,玉梅爹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出门遛弯去了。

    傍晚的时候,玉梅照常做饭,夕阳下,红红的光线照在玉梅身上,让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渺小,小的让玉梅娘心疼……

    玉梅照常把饭端到玉梅娘面前,玉梅娘不吃,只是看着玉梅,看到她面容暗淡无光,眼眶通红,额头上散落着碎发,没有了前几日那般精神,那般快乐。

    第二天上午,玉梅提了两个精致的红色礼盒进来,笑容灿烂的说,“娘,你看,这是阿城用他这个月挣得钱给你买的补品,等会儿我顿给你吃……”

    “不吃,恶心……”玉梅娘冷冷的回了句,就紧闭上双眼。她心里清楚,阿城是在建筑队干体力活,就那两盒补品,估计就让他这个月的工钱都给交待了,没了钱,他平常肯定吃的很差,苦了他自己。玉梅娘不想他这样做,也不愿他这样做,他这样让她狠不下心来对他。玉梅娘心想,“或许,玉梅就是因为他这样实诚才喜欢他的吧,就算他没有轿车,没有豪宅,没有钱,可是他愿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爱的人,这样的男人也是好男人,也能给女人幸福吧!也许,玉梅就是想要这样的幸福吧!”

    突然,“砰”的一声,家门被撞开,刚子想哪里着了火似的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玉梅……”刚子在院里喊,“俺妹夫在工地里晕倒了……”

    声音刚入耳,玉梅就连忙丢掉手里的东西,像只脱离了束缚的鸟儿般飞了出去。

    “刚子,别走呢……”刚子正要跟上去,却听到玉梅娘的喊声,只见玉梅娘一把掀飞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说:“去柜子里,把那罐头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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