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外曾祖母

祖母的妈妈，称外曾祖母，或太姥姥。乡下人图简便，直接呼为姥姥。

        那一日在家闲玩无聊，闻说洛阳小学早已改建完工，景色尚好。我小时曾在那里念过书，如今阔别多年，亦有许多怀念之情。意欲到那里去潜玩一番，一则消磨时间，二则找寻些小时的童真趣味。又此去必经过太姥姥旧居高家垸，心里越发难耐，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姥姥昔日容颜来。遂骑了单车往洛阳行去，一路上又零零想起许多往事来，满脑子里都是姥姥瘦弱的身影。

        于路行了半日，及至到了那条通往姥姥家的小路时，我心下又泛起阵阵莲漪，这条路的尽头便是姥姥生前的家。路的旁边，那片长满野草的荒田，就是姥姥死后的坟冢。而今，那田里已是衰草连天颓废不堪了。堆起的坟头因雨水的冲击而渐趋平地。我停了车在路边，踏着泥泞的小路，顾不得满地的泥水往裤角上乱溅，直走到姥姥家门口。

        我呆站在门口，望着敞开的木门，残破的土墙，鼻子阵阵发酸。往事幕幕如潮水，一发涌上心头。

        姥姥生于辛亥革命前夕，那时民间尚袭有满清旧俗：女子长到一定年龄就要裹脚。我的姥姥也不例外，受尽几多辛酸苦楚才裹得一双金莲小脚。姥姥一共生了四个儿女，其中三个皆因饥荒疾病而不幸夭折，唯留下奶奶一女存活。后来祖爷爷去世，姥姥也因此失去了生活来源。政府虑其一生无儿，只有一女又早已嫁作他乡为妇。遂向上级反应，把姥姥作孤老赡养，一月给予五十圆生活费，后怜其清贫，加至六十。姥姥生活很是节简，除了必需的柴米油盐外，基本上是不花钱的。所以，政府的救助虽少，姥姥由是也勉强过得去。先前姥姥住的是祖爷爷留下的瓦房，倒也十分宽敞明亮。到后九八年的一场大洪水，把姥姥仅有的那所瓦房给冲垮了。这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只恨苍天无眼，叫我姥姥一把年纪还要遭此罪过。房子冲塌了，政府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拨了一点救济金，替姥姥重新盖了一所房子：墙是废砖砌就，灶是黄泥烧成。门楹矮小仅容单人出入，卧房狭窄只放一床安寝。

        那时我还年幼，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一次跟随奶奶归家省探，于路我问奶奶，姥姥的房子到底有多小，奶奶只是回答很低矮，容不下许多人。我还是不解，便指着路旁的一座孤坟，问奶奶道：“有它小吗？”奶奶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小崽子，你说就说了，拿手指甚麽？你指这里，姥姥将来就要埋在这里的！”我知道说错话了，便不再言语。只记得到了姥姥家后，屋子果然很小，我们只能坐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也是端着碗，坐在外面吃的。

        姥姥那时身体还算硬朗，时不时还能拄着拐杖到我们家来。由于两家相隔较远，所以姥姥总是一大早就出发，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到达我们家。每次来姥姥都要给我带一些糖果零食，所以我一听说姥姥要来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后来我渐渐长大，姥姥也越发苍老，往后的日子也就很少来了。最后一次，是姥姥在外弄柴禾时，不甚摔了一跤，把腰给跌闪了。奶奶就把她接来了。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一听说姥姥摔了，眼睛就红了。八十多岁了，哪里经得一摔呀。所以我就越发悉心照顾她，除了一日三餐倒茶端水外，到晚还亲自服侍她洗脚剪指甲。这样在我家呆了些时日后，姥姥的腰自然也就好了。姥姥见自己好了，便执意要回去，说是要领生活费。我听她一说就急了，忙来挽留她。我说，生活费又跑不了，您着什么急呀。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晓得还能来几回？再多住几天，我带您去集市玩玩。姥姥平时最是疼我了，见我这般挽留，也不好再说要走了，遂又留了几日。次日我便带她到街上去听戏看皮影。姥姥喜欢听张明智的湖北大鼓，我就去买光碟来放给她看。这样玩了几天后，我就送她回去了。

        自那以后好几个月都不见她来，我又有些担心了。于是找村里人借了一辆三轮车，我想姥姥平时走来都需要半天日影，这次我用三轮车带她来，姥姥岂不要乐坏了？心里越想越高兴，一路哼着歌，踩着三轮到了姥姥家。彼时姥姥正在做饭，见我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拿凳子招呼我吃饭。我说想接她过去玩，姥姥只是含糊，说什么生活费没领，路上不好走，就不去了。我百般劝她，就是不跟我走。我着了气，说：“不去就算了！”骑了三轮车愤愤地走了。可我万万想不到，那一次，竟是我与姥姥的诀别！  

       我走后不多时，便有人带信来，说姥姥病得不行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我和奶奶听了，急忙赶到姥姥那里。果见她躺在那里，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奶奶又是哭又是急，在那儿招呼了一天。到天黑时分，由于屋子矮小，没有地方安歇，遂又连夜赶回来。之后奶奶就天天两头跑，早上安顿好家里的事就往姥姥那里去送饭，到晚了才回来歇息。我双休日不上学了，也往那里跑。记得有一次，我骑自行车，带了些饭食给姥姥送去。其时天气正在下雨，忍之冒雨而行。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漫天大雪。路上遇到一堆沙石，白白的覆了一层雪。我的车子来不及转弯，连人带车都摔下来了。新买的裤子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胳膊也在地上擦伤了。幸而饭食有盖子盖着，我顾不得疼痛，骑了车继续往姥姥家赶去。                              

         如此来来往往送了一个多月的饭，直到姥姥临终气咽。那一日，我是和婶娘一起去的。送完饭安顿好一切，正准备走时，忽听姥姥说话了。一个多月不曾言语，这会子又能开口讲话，我和婶娘都喜出望外，想是要好了。只听得姥姥说让奶奶带好孩子等话，说得很清楚，倒不像是病了很久的人。回到家，我就告诉奶奶，并把姥姥的话重复了一遍。奶奶听了之后，脸色骤变，连连说不好。道是姥姥说胡话了，怕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容我们分说，奶奶就连夜赶到姥姥家去了。果然，母子心灵相通。奶奶赶到那里时，姥姥早已昏死过去，怎么叫也不应声。奶奶心下慌了，哭了一阵子，然后找来几个人，给她换了寿衣。姥姥家里没有电灯，几个好心人就在外面电线上，牵了一只灯来。姥姥被摊在地上，干枯的双手在奶奶的裤角上抓了一夜。奶奶也不害怕，只是坐在旁边哭，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赶来了，姥姥的手还是抓个不停。真是：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我见此一幕，想起姥姥往日许多好来，越发悲伤不已。

        没过多久，姥姥的手就停了，一摸鼻息，已经咽了气。奶奶更是大哭不已，哭诉姥姥生前受过的许多苦楚，哭诉姥姥一生的坎坷命运，悲痛欲绝，“哭声直上干云霄”。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纵叫铁汉也酸心。围观的众乡邻们，听此无不垂泪。都道姥姥命苦，皆称奶奶孝心。姥姥死时，正是腊月二十六日，享年九十二岁。

        隐约觉得脸上有水流下来，抬头一看，天已变得格外阴沉，正下着丝丝细雨。我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只觉得心里凄惨得很。一时间清醒过来，只见自己还呆呆地站在姥姥门前，心中怅然如有所失。我没有去洛阳，回到家后，把这段记忆，并自己的哀痛之情，用文字写了出来。

—— 据 【2010.07.14】随笔整理、重新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