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一生坎坷清苦,酸甜辣苦,实非常人所能承受。十几岁便出嫁,在那大饥荒的年月,丈夫去世。所生的七个子女,仅存活一子一女。子即祖父,女即姑祖母,二人皆先她而去。我甚至都没见过祖父。晚年之时,就只有孙子孙女和重孙萦绕身旁。在我那个地方,我还从未遇到和她境遇相同者。
曾祖母离开我十几年了,她的面容时而清晰而模糊。一身的蓝色和黑色,是她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底色。但是除了夏天,她老爱带一个咖啡色的帽子,那是母亲用毛衣针给她打的,那是她在人群中的一点亮色。
子女早逝,孙辈各奔前程,她所有的爱都汇聚到了心爱的重孙身上。
母亲外出打工,父亲童心未泯,走东家串西家,我听不到一句“过庭语”。于是乎,曾祖母的家就成了我的快乐家园,我们同吃同睡,共进共出。曾祖母的话透着古人般的朴实,常对我说:“做人要诚实,不要偷抢别人的东西。”
虽已年过花甲,曾祖母依旧劳作。一半是需要,家里毕竟不富裕。一半是消遣,漫长的时光需要打发。春夏之际,她要忙着种花生、种麦子、种芝麻、种胡豆。这些东西既带来了饭桌的丰盛,也增添了生活的意义。曾祖母下地干活,不放心我一个小孩守屋,就把我带上。
那时,阳光已有温度,和煦的阳光将大地染成了绿色,莺飞虫噪,草盛花繁。曾祖母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干活,她带着一顶草帽,额头不见一滴汗水。不紧不慢地穿梭于庄稼之间,如行云流水。我坐在路边的杨树下,拿着一把蒲扇,东扇扇,西打打,悠哉悠哉。
春夏的农活我帮不上忙,秋天倒可以展一展身手。曾祖母将收割的麦子、花生、胡豆捆好,我将其一束一束放进背篓里,再用手压紧。装满背篓后,曾祖母瘦小的肩膀就放进背篓肩带下,两手一撑,背篓离地而起。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起,那小小的身躯如何藏有如此大的力道。
农活之外,曾祖母爱种果树。巴蜀大地的果树除了荔枝,几乎什么都有。桃李柑橘、枇杷柚子、麻梨小枣等等,时光如飞,笔墨难记全。那些果树都是精心栽培的,果子快要成熟的时候,看护它们成了一项要紧的事情,因为周围的小伙伴们早就垂涎三尺了。曾祖母心细,枇杷树上的每一颗果子,她都有数。一次,隔壁的小伙伴偷了几颗枇杷,曾祖母威风大展,指桑骂槐,骂这些孩子父母家教不好,整整骂了一上午。这些生活的鸡毛蒜皮,是我人生的第一课。
果子熟了后,曾祖母要先摘下最大最好的给我,我到现在都记得抱着一个最大的桃子睡了一夜。
果子成熟,要花上好几天进行采摘。然后,曾祖母将果子从竹筐里一斤一斤地称好,然后一包一包地包好,放在背篓里。第二天,上街去卖,到了镇上,客人来买,论包卖,根本不用再称。背篓里的水果又大又熟,我看着它们一包一包被人带走,那水果彷佛我的心肝小宝贝,我看着他们被带走,心中不舍而心痛,却没看见曾祖母手中的几块几块的碎钱越来越多。但是钱多好处很快就来了。
买完水果,曾祖母就带我去街上的小吃店,花钱买上一碗混沌。她先喝上一口汤,然后让我吃混沌。忆那时,真是贪吃,恨不能将一碗混沌全吃光。曾祖母见我如此胃口,还剩几个时,连忙道:“别吃光了,给我留几个。”我舍不得,曾祖母口气变得生气,我才停下。曾祖母吃掉剩下的几个混沌,看着我又忧又急的样子,留给我最后一个。最后,她喝完剩下的汤,我不理解,她说道:“这里面是醋,很珍贵的。”
吃完混沌,曾祖母背着空背篓,拉着我,走在弯曲的乡间小路,慢吞吞地回家。走小路不易,我时走时停。小孩最爱左顾右盼,我回头一望,见一轮落下的夕阳,红的发紫,照得天空化为两半,一半紫一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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