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里姓李。有一年他和他爸爸打架,他赢了。他老子躺在地上骂他,“你个牲口,你他妈连你老子都敢打?你给我滚!老李家没你这号牲口玩意……”。疤里瞅瞅他爸,回了一句,“我他妈稀罕跟你一个姓啊!你也不配给我当爹,我从今天起就他妈姓里外那个里了,跟你没关系!”
他后来真就姓“里”了,派出所居然允许他改了……
疤里和他的鸽子疤里浑身都是伤疤,哪一道疤都有来历。夏天的时候,他光着膀子在我们那趟小街上一站,没几个人敢距离他一米以内。因为他随时可能跟某个人找茬儿,然后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揍人。通常,许多邻居都在疤里所在位置的街对面或站或坐,隔着近两米多宽的小街和他说话。他喝酒的时候尤其如此。
疤里这个绰号是后街一个年长些的流氓给他起的。疤里本人对这个称号很满意,经常拿来自称。后来,疤里逐渐走出东关那几条狭窄的街巷,满世界去找人斗殴,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几个同伙,有时候也参与打群架。不管在哪打架,他都会告诉被打的人:“我叫疤里,在东关那边儿住,你要是不服,养好了伤再来找我……”。
打架的次数多了,他的“朋友”也多起来,城市里的许多地方都知道疤里的名字,有些流氓甚至慕名来拜访他。疤里身上的刺青和刀疤也越来越多了。夏天的时候,他常常赤膊拎一个酒瓶,腰带上别着明晃晃的枪刺,红着脸在小街中间一路走来——那架势简直就是一头发情的野猪——邻居们纷纷避让,缩回自家门口去,似乎生怕被制动失灵的汽车撞到一样。当然,他被警察抓进去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了。
疤里他爸在院子后面盖了一间小屋,还专门在后墙上开了一道门。疤里从教养队回来,就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屋子里。吃饭的时候,疤里他妈就吆喝一声,他便拿着餐具踱到前院的厨房,盛了饭菜端回自己那个窝里去独自受用。后来他经常“进进出出”,警察的光临在我们那里也就成了一件平常小事。邻居们已经数不清疤里进去过多少次了,许多熟悉他的老邻居,每当看到他,最惯常的问候语就是“回来了?”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到过疤里的“壮举”。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放学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打斗夹杂着骂人的声音从街口传过来,我战战兢兢地跑过去看——疤里浑身是血,左手拎着一把菜刀,右手拿着一支步枪的枪刺——大约有十个人挥舞着铁锹和棍棒在围攻他,他死死地追着一个人不放,终于追上了,那个人回头用铁锹劈他,疤里脚下没有丝毫停顿,迎着铁锹直直的扑过去使劲一刺刀捅进那个人的身体里……那个人流着血在地上爬,疤里咆哮着揪住他的衣服下摆,像一头野兽一样不停地手起刀落,往那个“爬行动物”的身上乱砍,而那人的同伙只有两个人拿着棍棒在后面追打着疤里,其他人都不知所措……
疤里被打晕了。那些人抬着血淋淋的同伙叫骂着往医院跑去了。不一会,街上围拢了许多人,邻居们站在疤里的“尸体”旁边,商量着由谁去派出所报案。这时候,疤里动了动。大概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坐了起来,又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黏糊糊的污血,踉踉跄跄地向他的房子走去,一边对旁边的邻居们说,“谁也别去报案,谁敢去我整死他!我没事儿,不用你们管……我知道这帮犊子是哪的,呆会儿我处理处理伤……我操!敢来抄我家……”
那天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然一路悄悄尾随着疤里进了他的院子。疤里端了一盆水先在院子里把身上洗干净,又换了一盆水站到院子中央把自己从头淋到脚。冲干净了以后,疤里走回屋子里开始检查伤口。他的额头、肩膀和大腿正面清晰地分布着三条长长的血口,后背上也有两条同样的伤。他发现了我,但没正眼瞧我,只是对着镜子说:“小成子,你上前院老陈家给我拿点烧酒来,就说我要的。”我二话没说就一溜烟儿地跑去陈家要来了烧酒。疤里找了一根针,穿上尼龙线(他说那是尼龙线),把酒倒进一个空碗里,把针线泡在酒里。他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点燃一根烟,扭回头看了我一眼,“下午不上学呀?”我看着他没吭声。他又说,“过几天我给你一对鸽子,我有一大群呢。”烟抽完了,他把针线从酒里捞出来,对着镜子开始缝额头上的伤口。他一边缝一边轻轻地说:“我不能上医院,大夫能看出来是打的,他们报案我就走不了了……我以前在医院看过他们这么缝……酒杀毒……你爸喝酒不?……”
疤里又进去了,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几年以后。那时候我已经读初中了。他信守诺言,送给我一对鸽子。他说这种鸽子叫“老野”,不值钱,但是很能飞,而且熟家……
他在那个小院子里住着,好多年没再进去。他整天摆弄鸽子,用卖鸽子的钱买酒喝。他和家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同邻里的来往也多起来,附近一些养鸽子的人甚至和他成了朋友。他懂得许多关于鸽子的事情,鸽子生病了怎么办?孵蛋的时候应该喂什么样的细食儿?怎么训练鸽子熟家等等。
疤里的鸽子得过信鸽大赛的冠军,这使他成为我们那一带最棒的养鸽人,甚至有许多外地的信鸽爱好者,都从很远的城市来找他帮忙训练鸽子。他又出名了。不过,那些因为鸽子而和疤里成为朋友的人,大都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知道疤里过去经历的人,则很少成为他的朋友。
疤里和他的鸽子疤里35岁那一年又进去了,被判了8年。
那一年城里“打狗”,“打狗队”从东关的街上一路“扫荡”过去,真有鸡犬不留的架势。大大小小的狗乖乖的被人抓进卡车车厢上的笼子里,狗们挤在一起低低地哀嚎着,它们惊恐的眼睛里流露着乞求的神色。如果遇到凶猛的大狗,打狗队就会一拥而上,把那胆敢反抗的狗乱棒打死,然后把尸体扔进笼子里和它们苟活的同类一起运走。
疤里也养了一条狼狗,那狗会按照他的指示做各种动作,而且它能与鸽子和睦相处。打狗队来的时候,那狗正在院子里打盹儿。它听见人声一跃而起跑向门口,院子里悠闲的鸽子迅速飞起来落到房顶看着这突然的“变故”。疤里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七八个人正在往死里打那可怜的狗。他怒吼一声冲上去,一拳打倒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疤里砍伤了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差点残废,还有一个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之久。
疤里和他的鸽子…… ……
前年正月里,疤里死于肝硬化。他活了44岁。
有邻居开玩笑说,疤里活了44年,其中至少15年献给了监狱,至少10年献给了鸽子,最后竟然为了一条狗……他的年龄差不多相当于两条长寿狗,如果可以选择,还不如作两辈子幸福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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