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冬和早春的界线仿佛并不分明了。
放眼黎明的田野,风吹庄稼的声音缓慢轻柔。
隔岸能看见祈福树上的纸灯笼、铃铛还有桃符。隐约雾间,随风摆动。
叮叮当当——
瞎眼的仓霭柱着盲杖,走向芭蕉抽叶的湖岸。
岸上有一只黑色的猫,蜷缩着,在那块平常坐着垂钓人的青石板上。
猫瞧见了仓霭,皮毛如同触电般激起有柔软地平复了下去,如同湖中透气的鱼触开的波纹一般,起伏得很好看。
黑猫懒懒地叫唤了一声。
仓霭听见了,寻声而去,驻足,弯腰然后修长的手指摸到了光滑、湿漉漉青石板面,然后到了猫灵活的尾巴、身体,还有头。
仓霭摸着黑猫的头,黑猫磨蹭着仓霭的手掌。
仓霭沉声道:“你起得真早啊。”
猫小声叫唤了一声。
仓霭又道:“你也是在等她么?”
猫小声叫唤了一声,早风吹起,桃符咔啦啦作响,铃铛叮叮当当。
天光逐渐透明,满树的红纸灯笼、铃铛、桃符。
平安,欢喜。
灯笼上的字迹,铃铛上的字迹,桃符上的字迹。
新得如同旧年此时的字迹。
(二)
听人家说仓霭没瞎之前是个秀才。
其实他好像也不是秀才,但大凡识字的人,村民皆冠于秀才。
不过他是神,这个事实是人尽皆知的。
记得某年六月,乡山大火。
火龙腾飞,舔舐山角。
黑夜烧得如黄昏一般,苍山霭霭,烈火呻吟。
村民皆哀叹村落不保,人龙向着丰收麦田的尽头奔跑。
唯独其,向着大火处奔跑,宽宽道袍未系,衣冠不整。
他边跑边笑,笑声让人不明所以,胆战心惊。
其在烈火边缘嘶吼:“知我者,如今烈火,世人皆惊,唯我着迷。”
他连喊了三遍,喊到山塘决堤,大水喧腾。
黎明如烧尽的火炭,墨蓝色,掩盖着大火最后的挣扎。
终于野火将方圆的山头烧尽,唯独大水庇佑的村落偏安。
村子保了下来,仓霭被奉为神明。
因为他的呐喊过后,大水决堤。
虽然麦子注定要提前丰收,但是祖辈的基业相安无事。
麦子丰收后,村中祭拜水神。仓霭被列在神位上,与神同受活祭。
那天面无表情仓霭坐在半人高的神牌左侧,看着村民在神汉三令五申下虔诚拜服。
这一天,他全程闭着双眼,将这些世俗礼教都挡在心外头。
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开始大笑,抑扬顿挫的笑声,诡异得让人恐惧。
他看见世俗里有个世俗外的人,正用不屑一顾的眼神逼视着他。
所有人低眉顺眼,虔诚恐惧。唯独她,一直高扬着头颅,一直看着所谓高高在上的他。
神汉并不知道他为何大笑,但是神的笑声注定让人无法忽视。
于是活祭过后,村长找到了仓霭的父亲,商量着秋种过后给仓霭立一座生人祠。
父亲无言,因为他是个神的父亲,但只是个凡人。
那时的仓霭早出晚归,少入结庐。
如果依照其嗜书的习惯,不久后必定是个秀才。
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比读书更有趣的事物。
(三)
仓霭花了一整个秋天,去寻找那双眼睛的主人。
他穿过麦田,走进大火焚烧过后的山间,走到山的另一头。
月在头顶上轮转,阴晴圆缺。
雾在夜色里稀薄,霜露越来越重。
冬天,他的生人祠已经到盖顶的地步。
唯独他,还在寻找那双眼睛。
无数阳光明媚的白日后,夜色里,总能看到他回到那个摆放着水神神位的祈福树下,喃喃自语。
他说:“为什么要看见那双眼睛。”
生人祠落成,点头香的日子定在小年。
仓霭的父亲看着仓霭每日留连在在外,形影单只日渐消瘦。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仓霭是神。
距离小年还有六日时的晚上,仓霭的父亲终于和仓霭说了山塘决堤第一句话。
他说:“小年就别出去了。”
仓霭没有回答,眼睛望着微弱火光照亮的房顶,口中一直喃喃:“为什么要看见那双眼睛?”
小年的前三天,他一直留连在外。
那双眼睛,那双让他无法忘记的眼睛。
现在成为他活着的意义。
他的近似疯魔地呐喊:“眼睛!眼睛!”
村中的人听着不明所以,胆战心惊。
然后他在村头的那汪塘水岸上一直停留。
枯叶翻飞,乌鸦成群。
褪色的灯笼轮转,铃铛清脆,桃符相互碰撞发出卡啦啦的声音。
仓霭眼窝深深,眼神呆滞。
发皱的玄色道袍披在他消瘦的身上,如同披在这个开始腐朽的木桩。
他一直在喃喃:“眼睛……眼睛……”
(四)
小年的前一天,乡里变得异常忙碌。
村妇取来红丝带、纸灯笼、铃铛、桃符,系在水塘旁祈福树上。
风吹来,枯树翻转成片鲜艳红色上字迹醒目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村汉敲锣打鼓,神汉颂文拜请山鬼河神开路。
一呼祖佑,一呼神辅。
村汉扎起红色腰带,精赤上身列成人龙行走在雾霭沉沉的田埂间,浩浩荡荡。
苍天灰灰,大地暗暗。
年过六十的神汉敲响铜钵,向东呼喝:“取来三江水!”
村汉齐呼:“祭我创业英灵!”
神汉又呼:“取来三色土!”
村汉再呼:“奠我兴丁乡土!”
神汉三呼:“取来三世香炉灰!”
村汉后呼:“拜我佑祖凡世神!”
祈福的村妇摇摇望向苍苍暮色,看见自家的汉子随人龙兜兜转转,刹那间有人眼泪垂垂。
她们不懂这个仪式的用意,但是她们懂得汉子们的卖力。
一切都是为了自家香火,为了生活一直下去。
如同神树上的黑色字迹。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一切在潮湿的土地气味中轮转,生生不息。
一切都围绕着仓霭在进行。
但是仓霭置身事外,站在江边望着成片红色的神树下,痴痴而笑。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虽然闭着,但是他看到了那张脸,那张没有悲喜,和尘世没有联系的脸。
她双手合十,站在树下小声喃喃。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五)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祈福树上铃铛声声清脆。
夜里,神汉歌声嘹亮。
仓霭跟随着女子穿过麦苗青青的田埂,穿过流水稀少的小河,水车哗哗轮转,暮霭苍苍。
穿过斑驳的瓦房群落,穿过野狗相互撕咬,孩子相互哭闹的祠堂门口。
距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仓霭已觉春天来了。花也好,草也罢,在拼命发芽。
女子向着村口走,头也不回。
仓霭魔怔一般跟在后头,不远不近。
就在女子回头从他鄙夷一笑时,他头到了前头,张开单薄双臂挡住了女子的去路。
他看着女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
女子放声大笑,笑声如同凄凄山鬼失声痛哭。
然后女子奋力推倒他,跨着他身体走出村口!
仓霭躺在地上,时哭时笑。
大声道:“我要你!我要你!”
然后其实又跑到了女子的前头,摊开了双臂。
女子停了下来,泪水连连。她又奋力推倒了仓霭,提着裙子跑进了夜色。
仓霭躺在地上,放声大笑,如野兽,如孩童。
夜,人龙、火把。
领头的是神汉,随后的是仓霭的父亲。
乌央央的人群没有声响,火把烈火雄雄。
神汉摇了摇头,说道:“都是命啊,命啊。”
(六)
没人知道神汉的“都是命啊命啊”是指什么。
但是离去的女子和仓霭注定没有瓜葛。
小年,有雨有霜。
村妇在头发后面绑了一条单薄的红丝带,应了年景,讨了喜庆。
村汉们敲锣打鼓,抬着一张藤子敲响仓霭家的门。
仓霭在呼喝间被架上了藤椅,抬到香火熏天的生人祠。
乡汉们齐呼:“神佑神佑!”
高高在上的仓霭刹那间,哭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是他最后的笑,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笑。
因为那个女子又出现了,那个女子没有绑上红丝带,怀里却抱着一只眼神尖锐的猫。
神汉回头,道:“你不应该来的!你不应该来的。”
仓霭跑了下来,笑得如同得胜的野兽,新生的孩童。
他如此放纵,放纵得不想习文的秀才,不似神坛上的神。
仓霭紧紧抓住她的手,疯魔般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女子看了看他道:“你比我可怜多了。”
就在一瞬间,仓霭泪水迷朦。
只是欢喜的泪水。
因为她真的懂他的。
人群中有人呐喊,婊子,灾星!
女子听着,嘴角勾起诡异的冷笑,无比凄艳。
群情愤起,呐喊声四面响起。
女子充耳不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痴痴而笑的仓霭。
她说:“我该走了。”
仓霭说:“别走,让我娶你吧。”
仓霭说完时,神汉蜡黄的脸色突然翻白。
这一刻谁都明白了前一晚上神汉的哀叹。
都是命啊。
女子走了,和黑色的猫一起远去了。
她的出现如同没有出现过一般。
所有人都觉得她带来了晦气,如同她第一次回乡时带来了火龙,她走后的第二天,神汉一病不起。
就在夕阳初露的傍晚,死在了冰冷的床沿。
(七)
神汉临死前说了遗言,给仓霭讨个媳妇。
因为他是村里的神,神的媳妇注定要给神延续一个纯洁的骨血。所以,在神汉死后的村中的人开始给仓霭张罗成亲的事儿。
仓霭未过门的媳妇一定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最纯洁的姑娘。
仓霭的父亲挟着仓霭到那从来没有出过闺房的女孩家中。
当仓霭见到那女孩时,本来痴痴而笑的脸突然变得僵硬,然后退了几步,踉跄着栽出门外。
然后他如同见了厉鬼一般,连滚带爬跑出了补丁一般的瓦房群落,跑进麦苗生长的田地,踩出一串长长、笔直的向前的脚印!
狗在村落里狂吠,天黑了下来。
除夕,有太阳。天寒。
神树上铃铛声杂乱,成片红色翻转,翻出成片好看的字迹。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生人祠被大火烧了一夜,村汉们遥遥看见火光,却不敢去救火。
火是仓霭放的。
人们到来的时候,看见仓霭在火中舞蹈,遥遥若天神!
火灭了,仓霭瞎了。
有人说是火灼瞎了仓霭的眼睛,有人说他是自己刺瞎的。
但是真相只有仓霭自己知道。
仓霭的父亲说道:“仓霭瞎之前跟他哭闹,说自己看到最美的女子竟然不是那个女子。”然后他哭到半夜,举着雄雄火把出了门。
神瞎了,人们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庇佑苍苍大地,虔诚村民。
沉默属于天、地、人。
还有属于在发芽的神树上吊死的那个女子。
太阳出来了,打在黑猫的身上,闪起光泽……
春天只差一天,神树逢春。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完)
——张小陆(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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