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

作者: 张小陆 | 来源:发表于2018-03-25 15:09 被阅读9次

(一)

  严冬和早春的界线仿佛并不分明了。

  放眼黎明的田野,风吹庄稼的声音缓慢轻柔。

  隔岸能看见祈福树上的纸灯笼、铃铛还有桃符。隐约雾间,随风摆动。

  叮叮当当——

  瞎眼的仓霭柱着盲杖,走向芭蕉抽叶的湖岸。

  岸上有一只黑色的猫,蜷缩着,在那块平常坐着垂钓人的青石板上。

  猫瞧见了仓霭,皮毛如同触电般激起有柔软地平复了下去,如同湖中透气的鱼触开的波纹一般,起伏得很好看。

  黑猫懒懒地叫唤了一声。

  仓霭听见了,寻声而去,驻足,弯腰然后修长的手指摸到了光滑、湿漉漉青石板面,然后到了猫灵活的尾巴、身体,还有头。

  仓霭摸着黑猫的头,黑猫磨蹭着仓霭的手掌。

  仓霭沉声道:“你起得真早啊。”

  猫小声叫唤了一声。

  仓霭又道:“你也是在等她么?”

  猫小声叫唤了一声,早风吹起,桃符咔啦啦作响,铃铛叮叮当当。

  天光逐渐透明,满树的红纸灯笼、铃铛、桃符。

  平安,欢喜。

  灯笼上的字迹,铃铛上的字迹,桃符上的字迹。

  新得如同旧年此时的字迹。

(二)

  听人家说仓霭没瞎之前是个秀才。

  其实他好像也不是秀才,但大凡识字的人,村民皆冠于秀才。

  不过他是神,这个事实是人尽皆知的。

  记得某年六月,乡山大火。

  火龙腾飞,舔舐山角。

  黑夜烧得如黄昏一般,苍山霭霭,烈火呻吟。

  村民皆哀叹村落不保,人龙向着丰收麦田的尽头奔跑。

  唯独其,向着大火处奔跑,宽宽道袍未系,衣冠不整。

  他边跑边笑,笑声让人不明所以,胆战心惊。

  其在烈火边缘嘶吼:“知我者,如今烈火,世人皆惊,唯我着迷。”

  他连喊了三遍,喊到山塘决堤,大水喧腾。

  黎明如烧尽的火炭,墨蓝色,掩盖着大火最后的挣扎。

  终于野火将方圆的山头烧尽,唯独大水庇佑的村落偏安。

  村子保了下来,仓霭被奉为神明。

  因为他的呐喊过后,大水决堤。

  虽然麦子注定要提前丰收,但是祖辈的基业相安无事。

  麦子丰收后,村中祭拜水神。仓霭被列在神位上,与神同受活祭。

  那天面无表情仓霭坐在半人高的神牌左侧,看着村民在神汉三令五申下虔诚拜服。

  这一天,他全程闭着双眼,将这些世俗礼教都挡在心外头。

  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开始大笑,抑扬顿挫的笑声,诡异得让人恐惧。

  他看见世俗里有个世俗外的人,正用不屑一顾的眼神逼视着他。

  所有人低眉顺眼,虔诚恐惧。唯独她,一直高扬着头颅,一直看着所谓高高在上的他。

  神汉并不知道他为何大笑,但是神的笑声注定让人无法忽视。

  于是活祭过后,村长找到了仓霭的父亲,商量着秋种过后给仓霭立一座生人祠。

  父亲无言,因为他是个神的父亲,但只是个凡人。

  那时的仓霭早出晚归,少入结庐。

  如果依照其嗜书的习惯,不久后必定是个秀才。

  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比读书更有趣的事物。

  (三)

  仓霭花了一整个秋天,去寻找那双眼睛的主人。

  他穿过麦田,走进大火焚烧过后的山间,走到山的另一头。

  月在头顶上轮转,阴晴圆缺。

  雾在夜色里稀薄,霜露越来越重。

  冬天,他的生人祠已经到盖顶的地步。

  唯独他,还在寻找那双眼睛。

  无数阳光明媚的白日后,夜色里,总能看到他回到那个摆放着水神神位的祈福树下,喃喃自语。

  他说:“为什么要看见那双眼睛。”

  生人祠落成,点头香的日子定在小年。

  仓霭的父亲看着仓霭每日留连在在外,形影单只日渐消瘦。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仓霭是神。

  距离小年还有六日时的晚上,仓霭的父亲终于和仓霭说了山塘决堤第一句话。

  他说:“小年就别出去了。”

  仓霭没有回答,眼睛望着微弱火光照亮的房顶,口中一直喃喃:“为什么要看见那双眼睛?”

  

  小年的前三天,他一直留连在外。

  那双眼睛,那双让他无法忘记的眼睛。

  现在成为他活着的意义。

  他的近似疯魔地呐喊:“眼睛!眼睛!”

  村中的人听着不明所以,胆战心惊。

  然后他在村头的那汪塘水岸上一直停留。

  枯叶翻飞,乌鸦成群。

  褪色的灯笼轮转,铃铛清脆,桃符相互碰撞发出卡啦啦的声音。

  仓霭眼窝深深,眼神呆滞。

  发皱的玄色道袍披在他消瘦的身上,如同披在这个开始腐朽的木桩。

  他一直在喃喃:“眼睛……眼睛……”

  (四)

  小年的前一天,乡里变得异常忙碌。

  村妇取来红丝带、纸灯笼、铃铛、桃符,系在水塘旁祈福树上。

  风吹来,枯树翻转成片鲜艳红色上字迹醒目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村汉敲锣打鼓,神汉颂文拜请山鬼河神开路。

  一呼祖佑,一呼神辅。

  村汉扎起红色腰带,精赤上身列成人龙行走在雾霭沉沉的田埂间,浩浩荡荡。

  苍天灰灰,大地暗暗。

  年过六十的神汉敲响铜钵,向东呼喝:“取来三江水!”

  村汉齐呼:“祭我创业英灵!”

  神汉又呼:“取来三色土!”

  村汉再呼:“奠我兴丁乡土!”

  神汉三呼:“取来三世香炉灰!”

  村汉后呼:“拜我佑祖凡世神!”

  祈福的村妇摇摇望向苍苍暮色,看见自家的汉子随人龙兜兜转转,刹那间有人眼泪垂垂。

  她们不懂这个仪式的用意,但是她们懂得汉子们的卖力。

  一切都是为了自家香火,为了生活一直下去。

  如同神树上的黑色字迹。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一切在潮湿的土地气味中轮转,生生不息。

  一切都围绕着仓霭在进行。

  但是仓霭置身事外,站在江边望着成片红色的神树下,痴痴而笑。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虽然闭着,但是他看到了那张脸,那张没有悲喜,和尘世没有联系的脸。

  她双手合十,站在树下小声喃喃。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五)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祈福树上铃铛声声清脆。

  夜里,神汉歌声嘹亮。

  仓霭跟随着女子穿过麦苗青青的田埂,穿过流水稀少的小河,水车哗哗轮转,暮霭苍苍。

  穿过斑驳的瓦房群落,穿过野狗相互撕咬,孩子相互哭闹的祠堂门口。

  距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仓霭已觉春天来了。花也好,草也罢,在拼命发芽。

  女子向着村口走,头也不回。

  仓霭魔怔一般跟在后头,不远不近。

  就在女子回头从他鄙夷一笑时,他头到了前头,张开单薄双臂挡住了女子的去路。

  他看着女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

  女子放声大笑,笑声如同凄凄山鬼失声痛哭。

  然后女子奋力推倒他,跨着他身体走出村口!

  仓霭躺在地上,时哭时笑。

  大声道:“我要你!我要你!”

  然后其实又跑到了女子的前头,摊开了双臂。

  女子停了下来,泪水连连。她又奋力推倒了仓霭,提着裙子跑进了夜色。

  仓霭躺在地上,放声大笑,如野兽,如孩童。

  夜,人龙、火把。

  领头的是神汉,随后的是仓霭的父亲。

  乌央央的人群没有声响,火把烈火雄雄。

  神汉摇了摇头,说道:“都是命啊,命啊。”

(六)

  没人知道神汉的“都是命啊命啊”是指什么。

  但是离去的女子和仓霭注定没有瓜葛。

  小年,有雨有霜。

  村妇在头发后面绑了一条单薄的红丝带,应了年景,讨了喜庆。

  村汉们敲锣打鼓,抬着一张藤子敲响仓霭家的门。

  仓霭在呼喝间被架上了藤椅,抬到香火熏天的生人祠。

  乡汉们齐呼:“神佑神佑!”

  高高在上的仓霭刹那间,哭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是他最后的笑,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笑。

  因为那个女子又出现了,那个女子没有绑上红丝带,怀里却抱着一只眼神尖锐的猫。

  神汉回头,道:“你不应该来的!你不应该来的。”

  仓霭跑了下来,笑得如同得胜的野兽,新生的孩童。

  他如此放纵,放纵得不想习文的秀才,不似神坛上的神。

  仓霭紧紧抓住她的手,疯魔般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女子看了看他道:“你比我可怜多了。”

  就在一瞬间,仓霭泪水迷朦。

  只是欢喜的泪水。

  因为她真的懂他的。

  人群中有人呐喊,婊子,灾星!

  女子听着,嘴角勾起诡异的冷笑,无比凄艳。

  群情愤起,呐喊声四面响起。

  女子充耳不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痴痴而笑的仓霭。

  她说:“我该走了。”

  仓霭说:“别走,让我娶你吧。”

  仓霭说完时,神汉蜡黄的脸色突然翻白。

  这一刻谁都明白了前一晚上神汉的哀叹。

  都是命啊。

  女子走了,和黑色的猫一起远去了。

  她的出现如同没有出现过一般。

  所有人都觉得她带来了晦气,如同她第一次回乡时带来了火龙,她走后的第二天,神汉一病不起。

  就在夕阳初露的傍晚,死在了冰冷的床沿。

(七)

  神汉临死前说了遗言,给仓霭讨个媳妇。

  因为他是村里的神,神的媳妇注定要给神延续一个纯洁的骨血。所以,在神汉死后的村中的人开始给仓霭张罗成亲的事儿。

  仓霭未过门的媳妇一定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最纯洁的姑娘。

  仓霭的父亲挟着仓霭到那从来没有出过闺房的女孩家中。

  当仓霭见到那女孩时,本来痴痴而笑的脸突然变得僵硬,然后退了几步,踉跄着栽出门外。

  然后他如同见了厉鬼一般,连滚带爬跑出了补丁一般的瓦房群落,跑进麦苗生长的田地,踩出一串长长、笔直的向前的脚印!

  狗在村落里狂吠,天黑了下来。

  

  除夕,有太阳。天寒。

  神树上铃铛声杂乱,成片红色翻转,翻出成片好看的字迹。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生人祠被大火烧了一夜,村汉们遥遥看见火光,却不敢去救火。

  火是仓霭放的。

  人们到来的时候,看见仓霭在火中舞蹈,遥遥若天神!

  火灭了,仓霭瞎了。

  有人说是火灼瞎了仓霭的眼睛,有人说他是自己刺瞎的。

  但是真相只有仓霭自己知道。

  仓霭的父亲说道:“仓霭瞎之前跟他哭闹,说自己看到最美的女子竟然不是那个女子。”然后他哭到半夜,举着雄雄火把出了门。

  神瞎了,人们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庇佑苍苍大地,虔诚村民。

  沉默属于天、地、人。

  还有属于在发芽的神树上吊死的那个女子。

  太阳出来了,打在黑猫的身上,闪起光泽……

  春天只差一天,神树逢春。

  一曰平安,一曰欢喜。

  

  (完)

      ——张小陆(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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