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7年5月14日,安庆至大渡口渡轮“东方红39号”启航三分钟后,与货船相撞沉没,死78人。(据《安庆地区志》《安庆市志》《东至县志》)
1989年1月2日,南京长江油轮船队,满载原油逆流而上,船队两船相撞发生爆炸,由武汉火速赶来的救援消防干警8人,不幸壮烈牺牲。
——灾难差12年。
这个故事,从第二次灾难开始讲起。
2
油轮爆炸事件发生那年,我12岁,跟外婆住在安庆天后宫附近,距离长江4公里左右。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事情。
半夜时分,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家里所有门窗都抖动起来。靠长江方向的那面玻璃窗,玻璃都震破了好几块。
被巨响惊醒的外婆,第一反应是地震了,忙拉起还在睡梦中的我,躲在客厅的大方桌下。一直到巨响之后很久没有动静,我们才爬出来。
这一夜,长江两岸很多人家,都是在惶恐中睁眼挨到天亮。
第二天,外婆拉我去天后宫——我外婆偶尔在天后宫从事一些算命之类的活动,跟宫里的朱道士,自然而然聊起这件事。
外婆说:“刚好十二年,又发生了这样的天灾人祸。真是一纪一轮回啊!”
朱道士叹口气,望了望天上,喃喃地说:“这扫把星刚好一十二年一轮回,循环往复。今年正是扫把星轮回之期啊。”
3
1990年春的一个周末上午,我在外婆家门口看书,突然发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小街上。
——说陌生人有点不合适,应该说是陌生的少年,那孩子也就十二三岁,和我差不多大。
他左瞧瞧又看看,然后,脚步突然就停在了外婆家隔壁的和家门外,探头朝里面张望。
那时候,社会风气还是很淳朴的,还没有老太太倒地没人敢扶这种事。
我看那小子探头探脑,既不是和家的亲戚,又不像是找人的模样,就警觉起来。
我起身悄悄走到他身后,突然大声喝到:“干什么的?
那小子吓了一跳,立刻转身面对着我。
这是一个长的有点女里女气的男孩,放到现在就是小鲜肉。不过,那时候,这种类型的男性还没有混到如今的地位,属于被广大男孩子厌恶的对象。所以,我对他更是凶巴巴地瞪着眼。
“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在人家门前贼头贼脑地干啥?想偷东西吗?”
“不是!”
“你既不是和阿姨家的亲戚,又不是熟人,凭什么在别人家门前张望?”
“我……我……”男孩喏喏地说不出来了。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和阿姨和外婆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没成想,那小子看到和阿姨后,脸上的表情立刻变的温柔起来,朝她叫了声:“小平儿——”
和阿姨神情震了一震,连站在一旁的外婆也诧异地盯着那男孩。
和阿姨大名和平,小平儿是她的小名,只有至亲好友才知道。而且,在他们家,只有长辈或者年纪比她大的人才会用这个小名称呼她。这小男孩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还叫得这样顺口?
“你是?”
“我是冬生啊,我是你哥,冬生哥!”说着,那男孩撅起嘴,做出一个凸嘴的模样。
和平阿姨又是浑身一震,然后“啊”的一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傻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4
和平阿姨带着那小孩儿进了屋,我看情况不对,也悄悄尾随进去。
那男孩一走进屋子,就东看看西望望,他一边走一边看,还时不时伸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一幅熟悉而又恋恋不舍的模样。
走进堂屋,和平阿姨定下神,她指着墙上的一幅遗照,对男孩说:“你说你是冬生哥,你有什么凭证?我冬生哥已经走了十二年了!”
小男孩温柔眷恋的眼神一下子黯然下来:“我当然知道。要不是十二年前的那次事故,我今年也已经四十一岁了。”
他抬起头,盯着和平阿姨:“我是1949年12月11日出生的,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叫和冬生。1977年5月14日下午4:50,我从执教的池州大渡口中学出来,当天是为一个生病的学生补课。补课结束后,我赶到渡口,搭上了5:10的最后一班轮渡,准备回家。结果,船开出3分钟后,与江中的一艘货运铁驳船相撞,一船人都滚入江中。”
听他这么一说,两个大人都瞠目结舌了。
没想到那小男孩却又回头对外婆说:“余奶奶,的右手小指疼痛好了吧?”
我清楚地看到外婆身子震了一震。
我外婆右手小指患有腱鞘炎,这病刚刚发作时正是12年前的事。据说,还是和冬生在世时,送她去地区医院看的医生。
看到和平阿姨还是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那男孩又开口了:“你闺女,小梅现在还好吧?我记得她是1975年12月5日夜里11点三刻出生的,当时天还正在下雪,我陪着他爸爸等在地区医院的产房外,听说女儿出生,他爸高兴地吼了三声。因为,他们顾家都是男孩子,没有女孩。我知道母女平安,立刻赶回家跟爸妈报喜,当时,爸妈还在家赶制红鸡蛋呢。”
和平阿姨的嘴变成了O字形,显然,这男孩说的丝毫没有差错。
他又转头望着外婆:“余奶奶,我记得你老人家大外孙好像是77年初出世的,今年应该有十三岁了吧!”
说着他又望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也瞪成了O字形。
看着呆若木鸡的几个人,男孩以为我们还不相信,也着急了:“你们怎么不相信我呢?小平儿,你记不记得奶奶去世时留下了10块袁大头,说是给我这个长孙的。可我一直没有结婚,所以当时就跟你说,以后这些袁大头留给小梅出嫁时做嫁妆。你还记得吗?”
和平阿姨点点头。
“你知道那些袁大头在那里么?”
“你遇难后那些袁大头就再没看见过了。”和平阿姨似乎已经有点相信这小男孩就是她的亲哥哥,连说话的称呼和口气都变了。
“你跟我来。”
说着,男孩带着几个人走到堂屋最里面,然后熟练地从门背后端出一架长木梯,驾到墙上。他率先爬上去,推开头顶的一块木板,进入阁楼。
阁楼里漆黑一片。
他却仿佛能透视黑暗一般,径直走到墙边,拉了一下悬挂在墙上的一根细绳,然后,灯亮了。
他走到阁楼最里面,蹲在一面红砖墙壁前,掏下一块红砖,伸手入墙洞,从里面掏出一个用草纸包的小包来。一层层打开后,10块锃亮的袁大头出现在众人面前。
和平阿姨这一下再也不怀疑了,一下子抱着这个身高只到她胸部的小男孩,失声痛哭起来。
5
哭诉伤别之情后,外婆劝慰过和平阿姨。
然后,问起了那个小男孩,究竟遇到了什么。
他陷入回忆,然后把十二年来的经历娓娓道来。
“那天,上船后不久,就出事了,两船相撞,所有人都像下饺子一样滚入水中。我也挣扎了许久,然后感觉太累了,累的似乎都要睡过去了。然后,我突然就看见许多人在江水中挣扎,四周全都是漂在水中的浮尸。周围还有许多船只在打捞。而我的视角好像在事故现场的上空。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的身体。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淹死了。
”我看了许久,然后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又落到了水中,只是感觉不到水,仿佛身体是漂浮在水中。周围还有好多人,大家都在朝岸边划水。”
他顿了顿,神情庄重。
“我本来想说我不会水。没想到,我学着他们的姿势划了几下,竟然真的在动。于是,我跟着那些人划上岸。当时,已经是半夜了,周围一片漆黑。这些人上岸后,都站起来不自觉地朝前走。我看了一眼长江,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想回头,但是却转不过身;想停下,却又停不住。
就那样跟着一群人拖拖拉拉走。”
外婆插话道:“想必冬哥儿是过了黄泉。”
那小男孩儿叹口气,显得老气横秋。
“后来进入一个很长的隧道,四周漆黑一片,没有光亮。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看到了一座古代城墙。城墙周围有护城河,河上有一座桥。有两个古代官差打扮的人正在查验过桥的人。借着那远处传来的绿光,我才发现身边的人都好像行尸走肉一样,低着头,披头散发。没有意识。
“很快就轮到我了,查验的人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团黑气笼罩在他脸的部位。然后他看看手中的簿子,对身边另一个官差说:‘这个人好像簿子上没有他啊?’另一个人看看簿子,说,‘不是没有他,是被划掉了。好像又增加了一甲子,是不是勾人的搞错了?’说着,他让我出列,告诉我阳寿未尽,让我回去。
“‘现在回去,恐怕身体已经腐朽了吧。’先前那人说。
“那人朝桥下看了看,然后朝我招手:‘你来看——’
“我走到桥边,朝下望去,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正要问他让我看什么,哪知道,他却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大叫一声跌下桥。然后,就看到好多人围着我,而我则被包在襁褓里。我这才意识到,我又投胎了,于是大哭,开口说:“我不要!’面前那许多人的脸立刻变得大惊失色。有个女人狠狠地拍了我几下,说:‘你怎么能说话,你怎么能说话。’
“从那以后,只要我开口说话,我现在的父母就打我、掐我,还给我喝狗尿。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谁都知道,一出生就开口说话的孩子都是前世阳寿未尽,今世来找补的。”
“那你为什么又突然想起来找回前世的家人呢?”外婆问到。
“因为这次的撞船事故。当我听到大人口中说起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十二年前,想起了我曾经是和冬生。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就按照记忆中回家的路,找了过来。”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转世再生的和冬生现在生活在长江对岸的池州,他现在的名字叫陈海。
6
和冬生的故事到此应该告一段落了。
事后,我问过朱道士,他说和冬生这样的叫再生人,没过奈何桥,没喝孟婆汤,所以,前生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
朱道士说:“人还在母体内做胎时,占据胚胎的都是阴身。按道家来说,阴魂必须经过阴司归案判定,再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忘记前世,才能投胎出世。冬生照理应该是29岁那年离世的,他肯定是做了什么积大德的善事,才会改命增寿的。可是,阴间勾人的勾错了,他在阳间的身体已经毁坏了,只能再投胎。于是,他的阴魂不灭,重回阳间,赶走做胎的阴魂而占据胚胎出生,这就叫夺舍。
“能夺舍转世的人,少之又少,对前世大都有些记忆。能如冬生这样,前世记忆如历历在目的,必然是前世无大罪大恶,有积大德行大善的业报方可。所以,人活在世上就是修行的过程,为了现世,更是为了来世而修行啊。”
和冬生,不,现在应该叫他陈海,从那以后成了我的朋友,他还时不时回和家走走。
再后来,他说他再世为人,算是异类,总想看看这人世间是不是还有人跟他一样的人,就离开了安徽,不知所踪。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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