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提“三张兄弟”,颇有点梁山好汉的感觉。其实他们是兄弟三个,名字中都有个“张”字。老大的名字具体我不知道,老二的名字具体我也不知道,但他有个“小鬼张”的绰号人尽皆知,老三叫连张。人们按照排行简称兄弟三个“大张”“二张”“三张”。时间久了,以致于很多人不知道兄弟三个真实的名字,也懒得知道。人微命贱,随便有个名叫着就是了。
他们村就在我们村后面,是个大村子,两个村子前后连在了一起。
说完了他们的名字,你可能立刻会脑补出这样的画面:哈呀!从一家大门里走出来三兄弟,身强力壮,在农村绝对的顶门立户不好惹啊!
可能又要让你失望啦!他们三个打了一辈子光棍,全没娶媳妇。以前日子过得穷啊,哪个村里光棍都不少呢!父母愁归愁,可也没辙啊!只得一年一年地耗下去,从二十多岁到了三十多岁,又从三十多岁到了四十多岁……据说他们的父母在世时经常唉声叹气:“唉,仨儿子都说不上媳妇!”
父母先后去世后,兄弟三个住在一起做伴,这要比村里一个人过的光棍强。
01
大张我没有见过,即使见过也没有印象,相当于是个传说。他手很巧,四处走乡串村给人家糊顶棚,用我们当地话说叫“扎yangshen”,“yang”发音牵强近似于三声,“shen”发音是四声,明显说时音调往下压着,我实在想不出方言中这两个字咋写。他还会画画。
以前农村盖的房子,没有天花板。房子盖好后,三角形房顶的内部完全暴露在外面:用高粱秸绑的“zhun(读四声)子”一根紧挨一根被盖在粗粗修理的檩条上,掺了麦秸草和的扒泥覆盖在“zhun子”上。时间久了往下落土和灰尘,既不美观又不干净。
于是“扎yangshen”这门手艺就应运而生,大张就靠着这门手艺挣钱谋生。父亲说老家老屋西间的顶棚就是请他糊的,可见他来过我家。但我对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当时只顾得玩了,根本不关心这个。
老家老屋西间的顶棚现在还在,造型像一只倒扣的大斗,只是没有那么陡深。年深日久,它褪色了,破裂了。粉纸上有美丽的花的图案。还用黑色的有光纸装饰边角,并剪贴了四只翩飞的蝴蝶。小时候躺在西间炕上,我经常瞅着顶棚,觉得很漂亮,总也看不够。曾经在相当长的时期,这门手艺很赚钱,而且根本不用担心风吹日晒雨淋,从业者在农村很吃香。
老家老屋糊的顶棚 老家老屋糊的顶棚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门手艺现在早就没人干了,彻底绝迹了。父亲说现在都是吊棚,谁家还糊顶棚,还不结实。不说别的因素,现在我们这儿的农村几乎没有盖新房的,年轻人都进城买楼,“扎yangshen”的手艺人已经没有生存空间了,被时代淘汰了。
至于大张后来又干什么了,我无从知道。
02
二张我只在春节前见过他几次。他那时四十多岁,个头一米五多点,驼背,一张方脸上满是褶子。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黑很亮,透着一股子狡黠。他穿着老式的衣服,看得出已经穿了很多年了。上身的灰衣服泛白了,下身的黑裤子也褪色了,给人脏兮兮的感觉,明显没有女人打理的缘故。
在我们当地,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有蒸包子吃包子的习俗。每年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他按照惯例出动了。胳膊上挎着一个棉槐条篓子 ,或者用一根棍子插在一个小大篓子一端的把孔里,往肩上一扛,去自己村和周围村的人家要蒸好的点心和包子。
各种图案的点心卡子那时我以为这就是他的职业。他看起来有点儿不像好人,形象有点儿猥琐,所以我不喜欢他来我家要东西。
他悄没声儿地进了街门,站在院子里,猛一看见会被吓一跳。他站在那儿啥也不说,但是主人家秒懂。我的父母待他很好,总是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快给他拿点心和包子。
父亲说,他们兄弟三个都不会做点心和包子,平时咋过的不知道。腊月二十八这天要了热包子可以回家直接吃。快过春节了,家家都图个吉利,慷慨大方,几乎没有人家不给他点心和包子的。一般都是给他两个点心和两个包子,也有给一个点心和一个包子的。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我父母问二张要了多少了。他把挎在右胳膊上的篓子掀开白色的棉盖布让他们看。他从家里出来不久,已经要了快一小篓子了。所以这一天他能要很多点心和包子回家,应该够他们兄弟仨吃一段时间。
他们的娘早就去世了,因为就算我父亲也没有见过。我父亲见过他们的父亲。他说小老头个子不高,很聪明,能左右开弓双手同时打算盘,让人暗暗称奇佩服不已。
二张的角色就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出来要点心和包子。包产到户后,日子渐渐好过了,谁家也不缺这几个点心和包子,甚至多给他拿几个。他也不多言语,站在那里喉咙里咕哝一声,人家就明白了,赶紧拿给他。他接过来放进篓子里,用白棉盖布盖好,生硬地说了声“走了”掉头就走。
我父亲提起他来常称赞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他到人家家里去,他就在院子里等。家里如果没有人的话,他掉头就走,从不偷拿人家家里的东西。因为这一点,他的名声很好,几乎他进去的所有人家都会给他点心和包子。也有人性不好的人家,他去了厉颜厉色说着难听的话“你咋又来了,出去!”把他撵出去,什么也不给。
记不清楚是哪一年的腊月二十八,家里的大人恰巧都出去了,只有我和村里的小伙伴明霞在屋里玩。后来我们听到院子里有声音,偷着看发现是二张来了。我们俩恶作剧,憋着笑捂着嘴故意不出声。只听二张一次比一次提高声音问:“有人么?”见没有人答应,二张掉头就走了。
我们俩憋不住大笑起来,但笑了一会儿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怅然若失。那年春节父母还奇怪二张咋没来呢?后来我鼓起勇气告诉了他们,挨了好一顿训。
他也不白要点心和包子。他家里有一个木版,临近过春节时他会用白纸印很多经盘,送给给他点心和包子的人家,算作是交换。我家年三十下午包出饺子后在篦子上摆好,晚间母亲按照惯例把这一篦子饺子放在碗柜顶上,饺子上面放一张二张送的经盘,再压上两三根桃树枝。父亲在供奉祖先的供桌上也会放一张经盘,压上一根桃树枝。
经盘什么样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上面印的大约是菩萨像,白纸黑像,很粗糙,大概就是保佑和图吉利的意思。
二张去世多少年了,那个木版早已经没有了,绝迹了也绝版了吧!恐怕现在很多人连经盘是什么也不知道,也看不上吧!我觉得极其可惜!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得了个“小鬼张”的绰号,是他鬼吗?现在我无从知晓了。
03
三张长得又矮又瘦,也是一米五多点的个头。尖下巴,一张又黑又瘦的小脸像个枣核。也是浓眉毛,黑眼珠很亮。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戴着一顶发白的深蓝帽子,总穿一身发白的深蓝衣服,但给人的感觉像是从灰里掏出来似的。
他腿站不直,在膝盖窝那儿向里打着弯。走起路来的时候更滑稽,两条弯曲的腿向上费力地一提一提地走着,像只猴子但不如猴子灵活,俯着上身背着手,简直把我们这些孩子笑坏了。远远地看到他似乎一蹦一蹦地过来了,孩子们就站在那儿肆无忌惮地笑着看起他的光景来了。
他无计可施,时间久了,要么不理会孩子们的笑声走过去,慢慢走远;要么说声“些熊孩子”。
他冬天时用小推车推着家伙什儿串村爆爆米花,可是他的技术太low了,爆十锅有九锅爆不开,倒出来是硬硬的黑豆子,没法吃。他非但挣不到钱还得赔人家的损失,在附近的几个村庄成了笑话。敢于让他爆米花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他没法干了。
一看到他来爆爆米花了,孩子们就喊:“小鬼张来了!小鬼张来了!”孩子们也闹不清他到底叫什么,把他二哥的绰号叫到了他身上。一看到他得爆米花了,孩子们笑得前俯后仰,都取笑他爆不开,爆的净是黑豆子。看着失败的作品,他也是挠着头,一脸懵,急得用黑手直搓脸,结果围着他的孩子们看着他的花脸笑得更疯了。
大张和二张现在都去世了, 只有三张还活着,被村里送去镇里的养老院多少年了。腊月二十八再也见不到二张走村串户要点心和包子的身影。他们兄弟仨都是光棍,没有后代,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这家人家彻底“断根了”。他们父母留给他们的房子破得早没法住了,还是村里借给他们房子住,早就收回去了。
他们的故事至今还会被认识和知道的人偶尔提起,只是越来越模糊了,认识和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在世上他们毕竟留下了存在的一抹痕迹。我再也不会像小时候在二张腊月二十八到家里要点心和包子时恶作剧他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地笑话三张了。我现在根本笑不出来,回忆起来只会感到心酸,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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