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这已成了规律,从小到大,每一个班级都有一个胖子,高高壮壮,憨态可掬。他是极其可爱的,走起路来总是左摇右摆,像只急着赶路的唐老鸭;说起话来慢慢悠悠,时不时地还抓耳挠腮,“嗯、嗯、嗯”地支吾半天。因此,他总是成为大家把玩的对象。但同时他也是最老实的一个,不管人家怎么嘲笑,也总是抓抓头皮,无声地一笑。若是真的发起脾气动起手来,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或许恰是看准了这一点,又或许这个烂好人实在没理由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倒也很少有人会发起狠来找他的茬,往往只是动动嘴皮子却不见动手的。
阿莫的第一任同桌陆家辉就是这样一个人。
开学初的几天,余热犹存。准确的来说,不是余热,夏季的火盆仍然非常旺盛的燃烧着。特别是在南方,秋季远没有要到来的意思,太阳一天到晚火球似的挂在天上,烤得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要像小狗一样吐出舌头来散热了。小小的两叶电扇一天到晚吱吱扭扭地唱着,催得人乏乏的,直想睡觉,但汗还是一个劲儿往下淌。
做完早操,同学们不安分地坐在教室里等着老师来上第一节课。陆家辉突然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凑到阿莫的跟前,神神叨叨地说:“毛莫桐,我跟你说哦,我妈妈说我们的饭盒会被收掉的诶!”陆家辉操着一口流利的本地话,满眼满脸一副认真的表情。他特意将重音放在了“妈妈”上面,这使得他的话显得那么的不容置疑。阿莫长长地“啊?!”了一声,双眼直直地盯着窗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饭盒和菜盒。这时候,前排的同学也转过了头,吃惊地盯着陆家辉,“什么?你说什么啊?这是真的吗?”“没错!”陆家辉肯定地说,“我妈妈说的,就昨天晚上。”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莫他们,好像怕一眨眼,真相就会从眼睑下面漏出来。
“你说怎么收掉啊?难道是老师来收吗?”
“那我们中饭怎么办呐?”
“不会吧?”
······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飞到了另一个角落。大家都像知道了什么惊天秘密,四处交头接耳,浓浓的乡土音飘荡在教室的上空。直到老师夹着课本,缓缓地走进了教室,大家才开始慢慢地静了下来,蹩脚的普通话取代了流利的本地话。
第一堂课,阿莫什么都没听进去,老师究竟为什么要收掉饭盒呢?前两天不一直都好好的么。
说起幼儿园的用餐机制,阿莫也觉得很不合理。但是对于这所爸爸年代的幼儿园,也不好再强求什么。虽然已是有过不少改进,教学楼(其实只是几间平房)也翻新过很多次,但它还是显得那么破旧。直到幼儿园毕业,阿莫都不知道学校的食堂究竟在哪里。每天早晨,同学们就把饭盒和菜盒整齐地摆在窗台上。当然也有不带的同学,家住的近的就可以回去吃中饭。有一位同学的妈妈每天都会在饭点的时候带来丰盛的中餐。三层的饭盒,放满了菜,咸肉蒸蛋,菌菇肉丝,蛋饺,鳝丝······每日都变着花样。每次吃饭,阿莫都很不是滋味,常常是吃着自己碗里的,看着那个同学盒里的,甚至能把他的菜谱记得比自己的还熟!好在大部分同学还是和自己一样,每天一套餐盒拎来拎去,吃着和自己差不多的“救济餐”。想到这里,阿莫就平衡了许多。半上午的时候,食堂大叔大妈(天知道时不时正宗的食堂工作人员,权且这么叫着)就会“叮叮咣咣”地把窗沿上的餐盒装进框子带走。到了正午,蒸好的饭菜就会送到教室的门口。每次到了吃饭的时间点,大家就会像是日本鬼子进城屠杀了一般,蜂拥出教室,疯抢着这一整天唯一的吃食。抢完之后,已是杯盘狼藉。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阿莫再也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准确的来说,还有满满的忧虑。她缠着陆家辉问个不停,小眼时不时警觉地瞥一下讲台上的朱老师。此时桌上围着的同学已经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嗡嗡嗡”的声音根本辨不清到底是谁在说什么东西。偶尔有几句清楚的。
不知道哪个大嗓门来了一句:“陆家辉,你瞎说!”
几个女生满口应和地和“大嗓门”站在了一起:“恩,老师怎么会收饭盒呢!”
“对啊,朱老师人很好的呢!”
接下来就是高过一潮的辩解:“你才瞎说!我妈妈说的呢!她还让我小心一点。”眼见着陆家辉逐渐涨红了胖胖的圆脸,气势更加高涨了。
“哦!对哦,他妈妈说的,怎么会有错呢!他妈妈难道还会骗他不成?”阿莫始终极力维护着自己的战友,不像别的女生,对谁的观点都“嗯嗯嗯”地瞎起哄。虽然她也很希望陆家辉的话是错误的,不然她的中餐就成了问题,但是她更愿意和陆家辉站在统一战线上。
期间,大家看着所有的餐盒一如往常被大叔大妈们收走。只是这次大家都有点战战兢兢的,除了那几个回家吃饭或者家长送饭的幸福孩子。
吵闹声持续着,在每一次课间都达到高潮。最终发话平息焦躁的还是陆家辉。他像是个小领导似的,不紧不慢地拖长调子说了一声:“咱们到了中午不就知道了吗?”
“对对对······”又是一阵附和。
大家乖乖地回到了座位上,等着最后一节课的尾声。
餐盒究竟会不会回来呢?阿莫的眼神时常游离到窗外,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算术题十道中有八道是抄错的。斜头瞥一眼旁边的陆家辉,却淡定得像个佛陀一样,双眼怔怔地看着黑板。
“喂!喂!”阿莫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陆家辉两下。
“呃?”
“快下课了吧?”阿莫看着他,右手一个劲儿地剥着左手指。这是阿莫紧张时的惯常性动作。
“不知道呀。”只见他平静地摇着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那、那······”
陆家辉没有再看她,低头做起了老师给的题目。他要在回家之前做完,这样就可以痛快地玩耍了。
“哼!”突然之间,阿莫觉着很生气,咬着嘴唇瞥向另外一边。
其实离下课还有很长的时间。阿莫抄完题目后还没有下课。她抄得很不认真,于是又仔仔细细地对照了一遍。时间还早,阿莫却早已没有了心思。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望着低头不知道在干嘛的朱老师。教室不算安静,很多同学都把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嗓门交换着各自的秘密。她看到隔壁桌的两个同学正在互抄作业。两本本子紧紧地凑到了一起,甚而弄皱了平齐的纸张;他俩头抵着头,两支笔“刷刷刷”快速地移动着,小小的手指不时地在白色的练习本上戳来戳去。
“终于做完了!”伴随着陆家辉长长地舒气声,餐盒们“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教室沸腾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到了吃饭的时间点,还是因为最终的谜底的揭晓。只是此时的阿莫已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正软塌塌地躺在硬邦邦的长板凳上。
大家一窝蜂地冲到教室外,“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穿透阿莫的鼓膜。阿莫的头有点胀胀的,头一次她没有跟大家一起去抢饭盒。再一回头,陆家辉这个大头鬼早已跑没了踪影。等到大家都差不多进来的时候,阿莫才从大大的铁框子里拿回自己的饭盒和菜盒。
议论的继续是在中餐将近的时候。
“陆家辉,你骗人!老师哪有收饭盒啊?”
“呵呵呵······”陆家辉傻傻地笑着,但还是坚决否认,“可是妈妈真的是这样说的呀!”语气里似乎带了几分委屈。
“对的,陆家辉,你肯定是瞎说的!”阿莫这时候也反叛了,“或者说是你太笨了,理解错了!”
“哈哈哈······”伴随着一声哄笑,陆家辉再次涨红了脸,扒拉着吃完了最后几粒饭。
他是一个很少辩说的人。尽管很有号召力,也很能挑起班级的氛围,但围绕着他转的总是爱那些开他玩笑的同学,附带着其他爱起哄的围观者。很多时候,他只是一个可爱的、能够逗人笑的“玩偶”。他似乎很乐意做这样一个“玩偶”。不知道这样的角色他扮演了多少年,只是往后的每一年、每一个班级,阿莫都会遇到这样一个“开心果”。阿莫不知道对他自己是好,还是不好;对像阿莫这样的旁人又是对,还是错。只是,说完了这句话后,阿莫有点后悔。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忠——她背叛了自己的战友。不!更过分的是,她还诋毁了他的智商,她不该说他“笨”的呀!
这天还是像以往的任何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件事情也仅仅是大海中的一个小小的波澜,再不能激起任何风浪。一觉之后,大家好像也都忘记了。小孩子常常是健忘的,因为所有的言行都是无心的。
第二天的问候还是一如往常。
“毛莫桐,你好!”
“陆家辉,你好!”
很久之后的一天,阿莫终于恍然大悟,陆家辉没有骗人,也没有很笨,他只是准确地复述了他妈妈的话语。他以及他妈妈所说的“收掉了”其实是“馊掉了”,吴语向来是没有平翘舌音的,所以两者的发音差不多。那时天热,饭菜馊掉是常有的事。阿莫想到了自己每天带回家时酸溜溜的餐盒,心里也满是酸溜溜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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