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说过,机械化战争让人类的勇敢变得毫无价值,因为它展现出来的残酷和绝望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它给人类上的第一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凡尔登战役,这场被称为“绞肉机”、“地狱”的阵地攻防战,因为马克沁机关枪、空气窒息弹等新武器的出现,共造成七十余万人伤亡,成为那一代人最惨痛的记忆。
但最残忍的还不是开阔战场上的阵地战,而是城市攻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巷战。从二战时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到车臣战争中的格罗兹尼巷战、伊拉克战争中的费卢杰巷战,即便是当世最强大的美军,在装备低劣、组织涣散的恐怖分子和反政府武装面前,也难以避免巨大的伤亡和损失。
然而,K师的赌注正是全部压在了演习第二阶段——城市攻防战上。
凌晨四点半,锡林郭勒草原万籁俱寂,发动机的轰鸣声显得特别刺耳。
黄晋和教授各开一辆猛士,一前一后在草原上疾驰。教授这辆车上坐的是一班的人,大家都沉默不语,连上哪儿都喜欢大声嚷嚷的陈撼秋此时也低着头。虽然黄晋反复强调,晚上一定要保证睡眠,但这车人昨夜的睡眠时间加一块儿也没到八个小时,出发前的早饭也是强逼着自己塞进胃里的。
失眠和没有食欲,一半是因为大战在即的兴奋,另一半是因为前天的恼火还没有过去。第一阶段莫名其妙的失败打了大家一记闷棍,痛苦的是,作为普通一兵,对整个战场态势了解极少,到现在大家也没弄清楚是怎么输的,这就好比半夜走在道上被人套着麻袋揍了一顿,浑身淤伤却连对手怎么打的你都不知道。
但在心底里大家其实也清楚,开阔战场上,K师这种装备老旧的乙种师,跟蓝军这种全套美式装备的部队打起来,能赢才是奇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辆车上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吴论。
黄晋在敢死队昨晚的会议上说的很简单,一班除了完成既定的夺取据点、侦察袭击敌指挥车的任务,临时加上一项,对这个炊事兵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保护。而且这后一项任务的优先级最高。
吴论虽然在胡有利身边练了小半年,一班或多或少也有了解,但跟敢死队成员这三个月近似地狱般的训练相比,吴论再怎么样也顶多是个强壮的幼童,一班的感受,就像正要找仇家拼命的时候怀里突然被塞了一个婴儿。
任务本身就够奇怪了,原因更加荒谬——吴论能发现指挥车在哪儿。
黄晋原定的计划,是索降夺取制高点之后,迅速找到蓝军装甲梯队,根据敌步战车的部署找到指挥车。原理其实很简单,指挥车是蓝军的核心中枢,必然要层层设防,步战车越密集的地方,目标就越有可能出现。
这当然是个赌局,万一找错了,敢死队很难再有回旋的余地,周涤非和黄晋的把握最多只有三成。
“你是会看相,还是会算卦?”尴尬的沉默之后,陈撼秋终于憋不住了。
黄晋没有具体解释吴论怎么能找到指挥车,也许是觉得说出来大家也不会信,也许是他自己对吴论也没有太大把握。
张若谷看着吴论,拳头下意识地捏紧。陈撼秋一直看吴论不爽,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此时吴论像平时一样话里带刺,爆发了矛盾,不知会如何收场。
然而吴论却一反常态地说道:“陈班长,我要是你,现在肯定也想把我从车上扔下去。你放心,黄副说了,给我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内我找不到,你想怎么揍我都行,我还一下手就是狗养大的。”
陈撼秋的目光淡了下来,道:“现在撂狠话没啥用,到时候你找不到,我也没时间招呼你,也就是扔下你不管罢了。”
张若谷连忙转移话题:“你被纠察捉住的事,有什么说法么?”
吴论一笑:“我昨天还跟老胡聊qq呢,他说我能被放回来是演习期间情况特殊,结束了肯定还是要进学习班抄条令条例的。”
“你谈了演习了?”张若谷本能地问道,话一出口又马上后悔,一班的人眼珠子全部都转过来了。
“273,你当我山炮啊,被关了七天禁闭还不知道保密?我跟老胡都用的是暗语。胡总,打猎的时候让狗给咬了,刚打完针回来,有事没?他问啥狗,我说藏獒,他说悬,完事儿估计还得戴几天狗链子。”
老黑没忍住笑了出来,凝重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跟别人建立关系最方便的方式就是找到共同的敌人,部队的战士最烦的就是纠察,被纠察逮了一般都会跟别人说让狗咬了。平时在他们面前低眉顺眼,一到老兵退伍很多人都想揍纠察一顿,因此这时纠察一般都不敢抛头露面。侦察连这帮人平时牛逼哄哄,也没少受纠察的气。
车停了下来,此时天已经亮了一半,不远处一个穿着纯蓝制服的飞行员招了招手,敢死队迅速整队跑了过去,登上直升机。
全体人员登机后,黄晋突然转过头来对吴论道:“昨天我仔细摸了一遍,城市里没有地下掩体,楼房内也没有设立指挥所的条件,用直升机指挥,在高射炮和火箭筒面前又太过脆弱,应该可以肯定,蓝军的指挥部就在步战车上。”
导演部之前已经说过用于演练巷战的模拟城市没有地下掩体,但小心谨慎的黄晋还是要亲自去看一遍才能放心。
吴论当然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能不能搞掉指挥部,就看你的了。
他扫了一眼其他人的装备,30个人的敢死队,配了10把10式狙击枪,3挺班用机枪,还有若干火箭筒,他怀里的95显得无比单薄。
“这枪打起来过瘾吧?”他问身边的张若谷,后者怀抱狙击枪,眼睛盯着半空中的一个虚点,一直沉默着。
“嗯。”张若谷应了一声。他此时无心跟吴论讨论枪械,一直在思考着K师这场巷战怎么打。导演组对巷战和阵地战的数据设置完全不同,这次蓝军被设置为暴恐集团,装甲火力跟K师是1:3,攻守安排还是红军攻蓝军守。
熟读军事史的他知道,表面上看起来K师的兵力占了优势,其实难度比第一阶段还要大得多,巷战向来是易守难攻,装甲火力反倒不是那么重要,守方狙击手的冷枪、诡雷和火箭筒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东西。而且,21世纪的巷战没法像二战一样,德军可以用火炮肆意轰击苏军的建筑,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平民伤亡,导演组规定,不得损坏任何建筑物。
这意味着,解放军历史上擅长的巷战战术——用炮火轰开建筑物,集中优势兵力穿插进入敌军腹地作战,将完全不能使用。
不能损坏建筑,K师的优势就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而且在情报上K师还有很大的劣势,他们对模拟城市的了解,仅限于几张作战地图,大略了解各主要建筑和重要据点的分布,而蓝军常年在此演练,对模拟城市比对自己老家还熟悉,不难想象,每座楼房内部的房间结构,每条道路的转角,他们全都已经了然于胸,这是地图根本无法还原的,而巷战的关键恰恰在于对战场信息的掌握程度。
直升机座舱渐渐变亮,清晨的阳光如根根金针刺进敢死队员的肌肤。黄晋看了一下表,对飞行员点了点头,直升机慢慢升起,在草原上刮起了不小的旋风。
二十分钟之后,直升机下方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城市。
虽然早有准备,但看到这座硕大的空城,敢死队员还是吓了一跳。熹微的晨光中,模拟城市的建筑物影影绰绰,但粗略一算至少也有三十多栋楼房。之前K师参加的城市攻防演习,也就是几百平米的地上弄几个小楼,规模跟地方上搞的真人cs差不多,谁都没想到内蒙演习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我滴个娘,这地儿能当影视城拍戏了吧,基地这帮孙子真是下了血本啊。”陈撼秋惊道。
草原和城市的分界线,是一条银带般的小河,极窄的河面上架起了四座小小的混凝土桥。小河两边已经有坦克和步战车聚集,K师正在争夺蓝军的桥头堡。不断有紫色的烟雾从双方的车体冒出,虽然没有任何炮火,但谁都能看出战况非常激烈。
吴论的目光聚焦在模拟城市西北部一幢耸立的高楼,说是高楼,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层,但跟周边七八层高的小楼相比可算是摩天大厦了。
他猜的没错,直升机正朝着这座“摩天大厦”飞去。
黄晋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我们索降的地点就在这座大楼的天台上,在敌军发现我们并组织火力袭击直升机之前,必须全部索降完毕,时间非常有限。照昨天定下的计划,我和撼秋先同时下去,吴论跟张若谷跟在后面,教授,你要检查好吴论的锁扣,一定不能发生安全问题。”
教授道:“明白。”
吴论感觉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之前那次选拔考核,他已经看了几十次索降,但那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作为临时加入的敢死队员,他今天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虽然昨天黄晋已经带着他在营地的机关楼上练了一个下午,但楼房索降和直升机索降还是不同,更何况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
直升机大队也在准备演习,不会把一架直升机和宝贵的时间花在一个战士身上。
“注意,马上下降。”
直升机猛地一沉,吴论感觉自己的心脏差点到了嘴边。
模拟城市中影影绰绰的建筑渐渐清晰,变得无比庞大,那幢摩天大厦仿佛平地里伸出的一个拳头迅速朝直升机袭来,飞机刚一悬停,黄晋和陈撼秋立刻抓住绳索分别从机舱左右两侧跃出。
“重心始终要落在小腹部!”张若谷握了握吴论的手,力气大得异乎寻常。他之前就在这上面吃过亏,生怕吴论因为绳子打转耽误时间。
这次不比考核,一个人耽搁久了,直升机上的其他人都有可能报销。
吴论点了点头,这时教授拍了拍他:“赶紧下去吧!”
直升机距离天台的高度在20米左右,如果再往下,暴露在敌人枪口的危险就要大得多。吴论的脑袋探出机舱,看见黄晋和陈撼秋分别拿着95,匍匐在天台的两个角落,观察着周边的敌情。
吴论紧紧抓住绳子,两腿并拢抬起,开始下滑。他并不畏高,有了昨天的训练,动作也记得滚瓜烂熟,虽然第一次从这么高的高度往下降心中难免慌乱,但速度并不算慢,可就在他滑到离地面还有大约3米的时候,突然感觉绳子往上一扯,一股大力把他的双手甩开。
直升机上升了10米左右,而吴论眼中刚才还只有扑克牌大小的天台,一瞬间成了一块硕大无比的巨石,重重砸在了他身上。
“怎么回事!”吴论的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刻,黄晋喝道。
无线电里传来飞行员的声音:“刚才被火箭筒击中了机身!”
“尾桨出事没?”
“要害暂时没事,但你得把火箭筒先清掉!”
“明白!”黄晋对着陈撼秋大喝一声,后者立马转移方位,搜寻蓝军火箭筒的位置,但仍保持着匍匐姿态。
黄晋爬到吴论身边,用力拍了拍他。
过了10秒钟,吴论才悠悠醒转,刚准备开口说话,突然觉得嘴里有东西,想张口吐出来,却发现嘴巴打不开。
“头疼不疼?!”黄晋喊道。
吴论摇了摇头,想要说话,双唇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动都动不了,他捏住自己的下巴,使劲全身力气朝外一喷,地上出现了两颗带血的牙齿。
“没事。”黄晋听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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