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醒了。
外面女人的嬉笑声和男人喝醉了的胡言乱语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让空荡荡的屋子变得热闹。只是因为有隔阂,这热闹还是不够剧烈。
门外的喧嚣和烛火,歌舞和酒宴,寓言一般在这个白日荒芜的地方存在着。苏青从床上起身,缓缓地走到门边,他聆听着与他一墙之隔的醉生梦死,放在门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滑动着。
烟花巷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可离过去的苏青却很遥远,而现在它就在自己身旁,隔着薄薄的一扇门,触手可及。这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包裹着失眠的人群,将荒唐变成极乐。
苏青有些怕,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地打开了门,人间繁盛终于到了极致。红色的灯笼刺得苏青眼皮发痛,他揉了揉眼睛,然后在长廊里开始行走。女人们身上的纱衣凌乱不堪,男人们一手拿着酒杯拼命浇灌,另一只手搂着女人,手指不停地摸索。他们跌跌撞撞从苏青身边晃过,不时会撞他一下。他抚着自己的胳膊,蹙了蹙眉,并不觉得厌恶,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走。
栖香楼,原来不过是个邪魅的骗局而已。可被骗的人看起来都一样满足,原来不只是穆秋月,他们都一样不肯知道真相,唯唯诺诺地守着这片假象做梦,然后吐得满身浊物。
他逆对着人流向前走,头顶的红灯笼在轻轻摆动,苏青背后的影子和它们一起,旁观着彼此身边的熙攘。他抱起胳膊,缩了缩肩膀,一阵琴音在此时传进他的耳朵,他放慢了脚步,然后在前厅与后庭间的那扇门停了下来。
白日里空荡的楼阁已是宾客满座,那些人和后庭大醉的登徒子没什么两样,只是中间那舞台上正翩翩起舞的女人,是穆秋月。
她一身红衣,飞身如羽,面无表情。她在琴音里悠然自若地旋转着,不看宾客,不看楼阁,她谁也不看。台下的人冲她嘶吼着污秽的言语,并疯狂地大笑,他们在此拼命地用着最极端的方式寻欢作乐,而她在这混乱的酒肉笙歌间并无触动。苏青看着眼前这个衣着艳丽的冷漠女人,想着她第一次盯着自己的眼神,觉得奇怪。她既不肯离去,又不愿随了这些男人的心意,那么她迷恋的到底是什么?
苏青的思索还未入深,琴音便停了,穆秋月拢着衣衫颔首跪坐在台上,以此而终。台下的男人们吼得更加厉害,觥筹交错的声音溢满了整个楼阁。苏青的头被吵得很痛,他倚在门上,不知为何,他并不想离开。
他看到穆秋云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穿梭在那些不停叫嚣着的男人们之间,将手中的盘子和酒壶一件一件地搁在他们身边。突然她的手被一个人猛地抓住,她在回身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抓着她手的是个男人,那男人微微一笑,然后站了起来,似是在和她说话。台上的穆秋月看到这一幕后迅速起身,没有任何犹疑地跑了下来,走到那男人身旁,不由分说地拉开了穆秋云,然后冲他妩媚一笑。
苏青不自觉地向他们靠近,他知道穆秋月的意图,可她那媚态横生的笑让苏青很不安。苏青走了几步,很快便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穆秋月的笑依然挂在脸上,那笑带着浓郁的风尘气,但和方才的冷漠也相差无几。她说“五爷既想喝酒,我陪你就可,我妹妹还小,你就饶了她吧。”说着她便挽起那个叫五爷的男人的胳膊,体态柔弱地向前一靠,穆秋云躲在她身后,手足无措。五爷摸着穆秋月的手,眼睛眯了起来,道“秋月,你也知道,我喜欢谁是一定要得到谁的……”他的话音还未落,穆秋月便松开了手,“五爷这话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不喜欢秋月了?”
五爷的眼睛落在秋云身上,勾起一只嘴角,“可不能这么说,五爷疼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念旧情呢?所以你有这么个好妹妹,我当然也要帮你一并照顾才是啊…”他伸出手想去拉住秋云,却被穆秋月狠狠地推了一把,然后回过身短促地对秋云说了句“你先走。”秋云睁着眼睛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的王妈妈便赶快上前带她离开。被推了一把的五爷回过神后看到秋云已经不在了,他愤怒地扬起手,破口大骂“贱人……”
苏青想也未想,飞奔上去挡在了穆秋月前,那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他的脸上,火辣的疼痛感竟让他有些清醒。
五爷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愣住了。随即便扯住他的衣领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坏我的好事?”
苏青盯着他恶狠狠的眼睛,想了想说“我谁也不是,你想做什么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不希望你打人而已。”
“你……”五爷怒目圆睁,从后庭赶来的王妈妈迎了上来,挂起一副笑脸,“五爷别恼啊,这小子是我新顾的伙计,他不懂规矩,五爷别见怪。待会儿我替您教训他,您别生气伤了身体。”说着她扯了扯苏青的胳膊,示意他往自己身后站。苏青看着身边笑意吟吟的王妈妈还有些许惊异又涨红脸的秋月,没有任何往后退让的意思。他并不是因为所谓正义使然,在穆秋月温柔依靠在五爷身上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不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为他想保护这个女人最后的一点自尊。
五爷此时放下了手,苏青以为他会继续大发雷霆,可他的怒火却突然平息下来。他平静地拂了拂衣袖,漫不经心道:“既然王妈妈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计较了。”然后他凑近王妈妈,眼神流露出笑意:“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这个人向来宽宏大量,你也不能太不识趣,懂吗?”说完他双手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身后的仆从也随他而去,苏青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身旁的穆秋月却扭身跑开了,苏青匆忙追了过去,他看到她在后庭的一棵树前停了下来。她的右手撑在树干上,风撩起发丝,她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苏青,那眼神让苏青心中一沉。不是忧伤或悲戚,而是无能为力。
许久,她开口:“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巴掌?”
“我只是不希望他胡作非为。”苏青向前走了走,却还是和她保持着距离。
“不希望他胡作非为?”秋月听到这个答案后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嘴没有笑出声,然后把目光投向头顶的树冠。“你看,盛夏的叶多茂密啊......”她攥紧了手,“春生秋死,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它死了那么多次,如今茂密至此,却是消耗了黄土下多少枯骨。生死轮回过,谁不是饮着自己的血度日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它还是能够这样安然活到现在,年年复年年,而我却连活到明天都觉得难呢?”
“可这难不就是你自己选的吗?”苏青的话音刚落,穆秋月就扭过头来看他,她的瞳孔深邃得如同一口井,连哀怨都不肯从里面再泛出涟漪来。她扬起一只嘴角,苦涩一笑,“是啊,你说得对,这就是我自己选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呢?这世上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这一个来束缚自己的一生呢?”
“束缚?”穆秋月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里是束缚,当时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你觉得可悲吗?一个自愿出卖自己的女人,卖唱卖笑卖灵魂,居然毫无廉耻地说自己从不会后悔......哈哈哈......”她抚着胸口,眼睛微微闭上,红色的衣裙和她头顶的树叶一并随风而起,那瑟瑟之音倒不知从何而起了。
他们之间沉默了许久,穆秋月开了口:“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苏青攥了攥拳头,咬着嘴唇发出了一声“嗯。”
穆秋月似是叹了口气,然后她将背倚靠在树干上,下颌微敛。“你看我现在已经是无可救药了,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是我妹妹,她不能被我牵累。那个五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她......”她顿了顿,抬起头来,眼里的深井终于有了动静。“后日便是她十八岁生辰了,那日岛上的商贩会在黄昏出海,你带着她上船去,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青看着她眼里的柔情,心下一颤:“那你呢?”
“我从一开始就是心甘情愿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不必管我。”她将额前的一缕发丝挽到耳后,那姿态驾轻就熟,一点伤悲都没有。
“那个五爷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怕他?”
“整个须弥岛的商铺都是他的,他握着整个须弥岛的生计。如果不随他意,栖香楼就会开不下去,整个楼里的姑娘都会活不下去。”
“那你让我将秋云带走,岂不是正让你们陷入这番境地?”
秋月紧蹙眉头,忽而又舒展开,“你真的以为五爷会因为一个女人就将栖香楼这么大一棵摇钱树毁掉吗?他没有这么傻。”秋月口气轻快,仿佛放下了心中负累。“这世上漂亮女人千千万,须弥岛不大,但姑娘也多的是,我妹妹对他来讲不过只是个一时的玩物而已,可对我来说,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你......”苏青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秋月打断。
“你不要管我。”她斩钉截铁,“你只需带她离开,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处理,五爷是我多年的常客,我有办法对付他。更何况,王妈妈把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栖香楼,我也不能让她因为我的过错而失去她所有的心血。苏青......”她轻声唤着,身体开始柔软地下滑。“你答应我好吗?当年我犯下最大的过错就是将我妹妹一并带进了这无底洞里,我无可奈何,可她还现在还有希望从里面跳出去,我求你替我弥补这个过错可以吗?对不起,我如此没用,自己欠下的债还要你来替我还,可是她是无辜的,她必须要清清白白地活到最后,求你了......”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哭得很安静,却很痛苦。苏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知道自己此刻上前去安慰她一点作用都没有,因为她不需要的是安慰,她需要的是安心。
“我答应你。”苏青说,声音夹在风里有些游离,但很坚定。
穆秋月垂着眼帘,眼泪还在往下滴,但她笑了,那笑容浅淡如水。
“谢谢。”她说,“真得谢谢你。”
然后她终于柔软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那棵树在他们身后寂然伫立,像是已然知晓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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