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工厂外面的世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们满心欢喜地庆祝过年了。我们这一批寒假工是在冰冷的工厂里度过的,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过年没有回家的员工们,我们和他们一起坚守在工厂里。
说起那些过年没有回家的员工们,他们本可以不用留在工厂里的,但他们还是留下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能在春节期间拿更多的工资。
若隐若现的炮竹声时不时地回荡在冰冷的工厂里和我们的耳朵里。我们没人说话,都在低着头忙碌地工作着,然后在心里期盼着能够早一点下班,早早地躺在寝室的床上,缓解忙碌了一天的困倦。
在这一段时间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那条操作线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来自河南的中年男人,他四十来岁,可样子看着却像五十岁的人,操作线上的人都喜欢叫他老曹。另一个则是来自贵州偏远山区的女孩,不到一米六的身高,脸蛋黑瘦黑瘦的,笑起来露出她那一口白色的牙齿,却出奇的可爱。
说起老曹来,有次吃午饭的时候,我和他一块吃的。吃完饭以后,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准备找个地方坐着休息时,我看到了地上掉了二十元钱,便指着地上的钱说:“谁的钱掉了?”
我刚说完话后,只见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将地上的钱捡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钱不是你的吧!”
“我才不管是谁的钱,只要我捡到了,就是我的钱。”
“你这样不好吧!”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可以说我自私,可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清高的人。”他说。“小伙子,生活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没走向社会,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他说完后,还沾沾自喜地吹起了口哨。
老曹平时的性格很好,无论谁和他开玩笑,他都是乐呵呵的。有时候工作烦闷的时候,他也喜欢说一些玩笑话来缓解压力。有一次,我忽然问起了他过年为什么不回家的时候,他却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我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些许的忧伤。
“还不都是因为钱啊,家里穷,有个老娘要养,儿子上学要花钱什么的,所以只能拼命的挣钱。”
他说完后,我们都沉默了,似乎都不愿意接着下面的话题聊了。不过在之后的聊天中,他告诉我,他的媳妇跟着别人跑了,老娘的身体有病,每次看病买药都要花很多钱,所以他一点也不敢懈怠。他还说,他本来早就不想在这个厂子里干了,钱太少,又太坑,提了好多次离职,上面的领导就是不给他批,所以他只能干着,打算过完年以后,回家一次,再去其他厂子上班。
当我问起为什么不给他批时,他说,厂子里有个专门搞测试机器的地方,里面辐射特别大,即使每次进去只呆两个小时,一周干一次,还可以拿两百块钱,也没人愿意去。这种事情只有他敢做,他要是离职了的话,就没人愿意干了,所以领导才一直拖着不给他批。
他说完后,我都惊讶了,连忙问他:“对身体影响大吗?”
“肯定影响大啊,我每次从里面出来,感觉全身不舒服。”他说。“尤其是早上洗头时,头发大把大把的掉。”
辐射对身体影响很严重,可我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到任何的担心,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只能话锋一转,说辞职的事情。
“即便是过完年了,估计领导也不会同意你辞职的!”
“那没办法了,到时候不给批的话,我就直接走了,代价就是半个月的工资。”他说。“不过在走之前,我要多请几天假,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
他和我说完他的事情后,有时候我还真替他感到难过的,并且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待遇更好的厂子去上班。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从来不会在他的身上看到丝毫的不开心,他永远是乐呵呵的,有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偷偷地弹别人的脑瓜,弹完以后,就在旁边哈哈大笑。
新年以后,我有好几次都没有看到老曹了,想来他是请假了。等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笑嘻嘻地告诉我,他请假了,请的是病假。
“你生病了吗?”
“没有啊,我不请病假的话,领导不会批的。”他说。“过几天我再请几天病假,这样我的损失就减少了。”
“你请假都干嘛去了?”
“去看我女朋友了,她生病了,我去陪她!”
“拉倒吧,你还有女朋友!”旁人说。
“你们还别不信,我那女朋友十八岁,长得可漂亮了。”
“你就吹牛吧...”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都跟着一同笑了...
老曹在临走的前几天,见人就说,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走了以后去赚大钱。当旁人问起他去哪发财时,他却告诉旁人,先不着急发财,我要报个团去旅游旅游,回来之后再去挣大钱。每次他说完后,总会有人笑他吹牛,然后他会跟着别人一起笑,大家都开心极了。
后来,他终于离开了,没有经过领导的同意就离开了。事实上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做,凡是在这里上班的大部人,都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如果你问他们离开厂子以后还会去其他厂子吗?他们准会骂骂咧咧地说再也不会进工厂了。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又会有一部分人骂骂咧咧的重新进厂上班,干着没日没夜的工作。
有些人有选择,有些人没得选。比如老曹,他没得选。
老曹走了以后,我们整条操作线的欢乐少了许多。大家都在忙着工作,有时候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每天赶着清晨的曙光走进满是日光灯的操作间里,忙碌上十几个小时后,又顶着一轮月光回到又臭又乱的宿舍里倒头就睡。每天就这样重复着,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唯一让人感到美好的是,流水线的机器在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下出了问题,然后我们被提早放了工。在走出操作间以后,阳光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让我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亲切。
那个来自贵州偏远山区的女孩子,是我被调离到其他操作线工作时认识的。那时候还剩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回学校了。虽然我被换了操作线,还要上一个星期的夜班,但我心里是满满的兴奋,为即将结束的寒假工而感到高兴。这一个星期的夜班于我而言是最快乐的时光,每当在难熬的夜里快要坚持不下来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快要结束了,马上就要回学校了.。
其实让我能坚持下来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来自贵州偏远山区的女孩。在我所熬过的那一个星期的夜班里,她的精神面貌很难让我忘记。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我看见她,就浑身充满干劲。她总是一副精神满满的状态,对工作全神贯注,从来没有丝毫懈怠,并且每次与别人交谈时,透露出的语气都会让人感觉活力十足。这让我打心底里佩服她。
记得我离开工厂前的倒数第二个夜班,那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我在一片困顿中工作着,忽然听见了管我们那条操作线的组长在离我不远处的位置说:“实在难受的话,你后半夜就趴在技术台上休息吧!”
我转头看向了组长,发现他正在跟那个贵州的女孩说话。女孩此时正捂着自己的肚子,脸色一片蜡白,她看着组长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到技术台旁边坐了下来,趴在那里休息了。没过多久,她又为自己接了一杯热水,一边喝,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工作了。
组长看她继续工作了,便来到她的跟前劝她多休息一会,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组长的好意,然后全神贯注地工作了起来。
那天下了夜班以后,我在回去的路上恰好碰到了她,于是跟她打了个招呼,我们两个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也住在前面吗?”我问。
“对呀!”
“那正好一路。”
“你应该没来多久吧!”
“对,到现在也就一个多月,不过我明天上完班就要走了。”
“啊,你要离职吗,这才干了多久啊!”
“我是来做寒假工的,你呢,在这里工作了多久了?”
“我已经工作了两年了。”
“啊,两年,这么久啊!”
“对呀,我偷偷地告诉你,其实我进来的时候还是未成年。”
“不会吧,那你是怎么进到这个厂子里的?”
“我偷偷地把自己的年龄多写了两年,其实他们也没怎么卡年龄,我今年也才十八岁,怎么样,我厉害吧!”
她未成年就出来工作了,我一时间不敢相信,而且还是从贵州来到这里工作。我越来越佩服她的勇气了。她已经工作了两年了,今年也不过是十八岁,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就算她要出来工作,作为她的家人也就同意了吗?
“那你这么早就出来工作了,家里人舍得吗?”
“我家在贵州的山区里,那边很穷,基本和我一样大的都出来工作了,这很正常呀,有什么舍不舍得的。”
“你出来的也太早了,这个年龄应该是在学校里读书的。”
“其实我们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我是女孩子呀,家里人觉得我不需要读太多的书,早点出来工作就能早点赚钱,让我弟弟一个人读书就好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应该问的,于是连忙转移话题。
“我觉得你很厉害,工作也很认真,说心里话,还蛮佩服你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如果她没有辍学,而是呆在学校里读书的话,学习成绩一定会非常的出色,也许还会考一个好大学。只是生活里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新来过,我为她感到惋惜,也同时庆幸自己能读到大学。
“对了,你喜欢这里吗?”
“挺喜欢这里的,我还想着一直干下去呢!”
“你还小,难道就不想去其他地方看一看,也许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呢!”
“我才不会想那么多,家里人让我好好的呆在这里挣钱,我觉得也不错啊,至于去其他地方,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想她生活里一定是个非常孝顺的女孩子,希望她一直能保持乐观的心态,为她家人,也为她自己。
“那你加油好好干,争取以后当个领导。”
“我哪能当什么领导呢,我不行的。”
“我相信你可以的!”
她歪着个脑袋,再次露出她那洁白的牙齿,傻傻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今年为什么没有回家吗?”
“为什么?”
“因为家里人要给我说对象,我还不想嫁人,所以就没有回家,我任性吧!”
我笑了笑,向她伸出了大拇指。
我终于上完了最后一个夜班后,组织我们来的人当天就召集我们离开,回学校。我们没有多余地休息时间,都匆忙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来到送我们回家的大巴处等候。我们来的时候一共两辆大巴车,离开时却只有一辆了。听组织我们来的人说,来厂里工作的前三天有好几个同学因为受不了工厂里的环境,提前买票回家了,还有一些陆陆续续的一直到过年前回去了一大半,最后就剩下我们这一车四十多个人了。
大家都很疲倦,一坐上大巴车,都靠着座椅睡觉了。当我们坐着的大巴车缓缓地发动时,我们整车的人都听见了我们身后住宿区的人呼喊的声音。
“快来人啊,有人跳楼了!”
我们整车人都惊呼了起来,有的人还打开车窗伸出头去看。
“唉,真晦气...”车上的一个人说。
“这新年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想不开,跳楼了!”另一个说。
“别说想不开,一连几个月没日没夜的工作,是个人都要崩溃。”
回学校的路上,整车的空气都弥漫着压抑,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大手压的我们喘不过气。终于在接近我们学校时,整车的人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仿佛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大巴车缓缓地停到了校门口时,当我们的脚真真实实地踩在学校门口的水泥地上时,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就连空气都变的清新了许多。我们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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