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荒凉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看看,还有个女人正缓缓挪动着。在几盏微弱路灯的照耀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若再走近看看,会发现她穿着异常宽松的破旧外套,双手十字交叉放在胸下,死死拽住外套,生怕暴漏一点点肌肤。也可以看出她在尽力加快步伐,但是也许一天的劳累,让双脚过于沉重了些。
这不长不短的道路足足耗费她四十分钟,才回到租住的房子。这是一个城中村的老房子,已快被拆。从外面看,大门铁锈斑斑的,围墙上的白灰也一块块地脱落着,有些甚至看得见黑黢黢的水泥。再往里走,树影如鬼魅般张牙舞爪着,而她瘦弱不堪的身体仿佛就要被拖入这无间地狱。再往上走,这楼梯也是沉默压抑着的,漆黑一片,头上的灯忽闪忽灭,她的脚步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瘆人。
突然她的身后又传来一个脚步声,紧随她的身后,穷追不舍地跟着她。她加快步伐,它也加快步伐。她放缓脚步,它也放缓脚步。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狂奔。终于在某一楼层处,后面不再传来声响。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不过脚步依旧没有停歇。
终于到了她的房门外,她哆哆嗦嗦地打开背包,拿出钥匙,开门关门,一气呵成,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顺势躺在床上休息片刻。她双眼无神地望向天花板,只看见天花板上斜上方处几张蜘蛛网,网上横七竖八地挂着些昆虫尸体,它们都是蜘蛛的食物。她正想转移视线时,立刻被蜘蛛网上的一只苍蝇吸引了,那只苍蝇还在挣扎,丝网随着它的挣扎而颤动着,黑蜘蛛很快顺着丝向它的猎物爬去,用蛛丝整个包裹住苍蝇,迅速注入毒液和消化酶,将其吞噬殆尽,只余一副躯壳。她的睫毛颤了颤,后将眼睛闭上,她想她也不过是蜘蛛网上的一只苍蝇罢了。
叮叮叮……电话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迟疑了一会儿,心中暗道奇怪,后缓缓地起身,拿起床边的手机,凑近耳边。
只听见,电话里传来她母亲刺耳尖锐的声音:“英子,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弟他都要结婚了,你身为姐姐,都不到场吗?就算你人不到场,至少要给你唯一的弟弟再支助一些呀,好歹给你弟再买台新车,这样接亲的时候,我们老王家也有面子。”
“好的,妈,我最近再想想办法。”她声音沉闷地回道。在微弱灯光下,她那双恢复些许神彩的眼睛更加暗淡无光了,头也更加低沉起来。她的母亲似乎还在电话中说些什么,不过她再也没心思认真听了,没几分钟对方也挂了电话。只见她嘴角上扬,一副自我嘲讽的模样,她想,对呀,没人关心过她的死活。从小到大便是如此。可是真让她狠心不管那一家子人,她又做不到,而光是有这样的想法,她都很是愧疚了。她好像真的被束缚住了,到底被什么束缚了,她也想不明白。
她的故事要追溯到二十八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当然,当时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后来听旁人讲,她的父亲因为这胎是个女儿,而在医院对母亲破口大骂。而母亲则拼命捶打肚子,埋怨自己不争气,痛哭流涕地向父亲忏悔,保证下一胎绝对是男胎。这便是她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出生了。
等到了一岁的样子,又得一跛脚老头的算命,算得她生来便八字极硬,克父克母克亲克子,生来便亲缘淡薄,注定孤寡一生。父母听到后,立马想把她扔掉,他们也付诸行动了的。只不过她又被她心善的奶奶捡回去了。
隔了四年,她那宝贝疙瘩似的弟弟也出生了。那年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可在村里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以祝贺他如珠如宝般儿子的降生。而躲在墙角的她,看见奶奶眼里也满含喜悦的泪水时,年仅五岁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闷闷的。弟弟的降生,其实她也是期待的,她也想去摸摸弟弟柔嫩的小脸蛋。可每当她靠近时,总会被父亲和母亲呵斥,滚远点,尤其是母亲,那恨恨的目光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她很是害怕,于是再未主动去靠近过那个家。
再过了一两年,不知怎么,奶奶貌似说动了他们,一周也允许她跟随着奶奶回去一两次。每次,父亲和母亲都会说:“英子,都怪你的命太不好了,别怪爸妈狠心呀!”又抱了抱弟弟,说道:“这可是你的弟弟,你命里无姻缘,以后等你老了,你弟弟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了。”懵懂的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奶奶也坐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英子,当姐姐要有当姐姐的样子,以后都要让着弟弟,知道吗?”
就这样,她在奶奶的仅有的庇护下,也算健健康康地活到了9岁。而就在那年,奶奶病死了,她唯一的庇护者不在了。父亲母亲都以看待仇人的目光看着她,邻居们都说是她克死了奶奶。人说得多了,她也信了,她真的以为自己害死了奶奶。每晚奶奶的房间里,都会传来她微弱的哭泣声,她轻轻地趴在奶奶的床头,小脸紧贴着奶奶的枕头,小手抚摸着奶奶缝过的补丁,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流进枕头里,有些还流进了她的小嘴里。眼泪可真咸,可真苦,像盐巴一样,奶奶说得果真对,她心想。可是奶奶不在了,她以后还有家吗?弟弟的那个家,还会接纳她吗?
办完奶奶的葬礼后,父亲和母亲开始认真商讨起她的去留。他们有想过将她送人,但是她算大孩子了,一般没啥领养的家庭。要不送寄宿学校,每周回来一次,在家呆两天,父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们心里盘算着,把她养到十八岁,就让她出去工作,还可以让她供儿子上学读书,以后儿子结婚生子,也有个人形提款机。于是,他们当天便叫来九岁的她。
“英子,你已经克死你奶奶了,我们这个家真的不敢再多留你了,”父亲清了清嗓子,又说道:“我和你妈决定将你送到寄宿学校,英子,你放心,你每周也可以回来的。”母亲满脸笑容地看着她说:“对,对,英子,你放心,爸妈我们还是舍不得你的。而且等爸妈死后,你可是弟弟唯一的亲人了,你可要好好帮衬着弟弟呀!”她满脸不可置信,她以为父亲和母亲肯定会不要她的。她感激不尽地对父母说:“谢谢爸妈,以后等我长大,一定会好好照顾您们二老以及弟弟的。”
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在寄宿学校呆到了十八岁。紧接着去找了份工作,每个月的工资,除去自己的生活费,全都上交给自己的父母。每次她还很是内疚,因为她所赚取的工资实在太少了,能够贴补家用的也太少了。后来,弟弟上大学读书,她提供的学费和生活费。再后来,弟弟谈恋爱了,她又额外增加生活费。再到现在,弟弟要结婚了,她付的婚房首付。刚刚母亲那边又要求买辆新车。
提到这辆新车,她的思绪立即被拉回现实,到底要去哪里搞这笔的钱呀。她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起床走到门口,看了看猫眼,是个漂亮女人,拿着一盘水果在门外等着。她打开门,只见她将嘴边快抽完的烟,扔在地板上,用脚优雅地碾了碾残余火星,然后甩了甩她的乌黑卷发,用满脸妩媚的笑容看着她。
“妹子,认识一下,我叫叶肖红,新搬来的邻居,这几天都没看见你人影,今天终于见到你本尊了。”她边笑边将手里一盘水果递给她,“妹子,以后就叫我红姐就行,这点水果你拿回去吃,吃完把盘还给我就行。”这个自称红姐的漂亮女人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她愣了好久,而后她才回过神来,缓缓回道:“好的,谢谢红姐,我叫王英,你叫我英子就好。”她们又互相寒暄了几句,互道一声晚安后,只见红姐转过身去,步伐妖娆地走回房间。而她缓缓地将门再次关上,世界又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再后来,慢慢熟悉了起来。红姐妩媚性感又迷人,迷倒无数男人,性格也很热情大方,而她性格死板又执拗,天生一副死鱼脸,活像别人欠了她几百万似的。虽然两人性格迥异,但却意外地聊得很投机。她们都喜欢看同样的韩剧;她们都在磕同样的cp;她们都喜欢看同样的书籍;她们对事物的看法也多数大同小异……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她两更契合的灵魂了,就像是前世是姐妹,今生终于重逢。她们的内心都在颤抖着,兴奋着,终于在这世界上找到了一个知音。
渐渐地,她发现红姐有些很奇怪的地方。为什么红姐每次见她都是一副妆容精致的面孔?虽然真的很漂亮,却总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从未见过红姐接到她亲人的电话?红姐的亲人去哪里了呢,她心想。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一部好剧,急迫地想和红姐分享,兴冲冲地跑到红姐房间,刚好看见红姐素颜时,病态满面的样子。她震惊地瞳孔放大,脑海里一片空白,片刻后,她急忙低头道歉:“红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红姐叹了口气,说道:“英子别说对不起,这就是红姐本来的样子。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到一张面容消瘦,肤色病态的脸,而头顶也是光秃秃的,旁边梳妆台上正躺着几顶假发。“红姐,红姐……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说道,目光呆滞,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红姐冲过来抱住她,“傻妹子,别哭了!红姐我都没哭了,你咋哭得这么厉害。”红姐温柔地替她擦了擦眼泪,待她情绪稳定后,向她讲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而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红姐。
最后故事讲完,红姐自己满脸悲戚地总结自己的一生:“我就是一个扶弟魔,也是一个恋爱脑。我那么默默地为那个家付出,我又那么飞蛾扑火般地扑向每个说爱我的男人,你看看,最终,红姐我的结局也就这样了。生病了,要化疗需要钱,我就像臭水沟的一条臭鱼被人一脚踢开。英子,你看看,这些亲人,这些男人都不过如此。”红姐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大概猜到了,你真的甘愿这样下去吗?英子,这是你的人生,现在及时止损还不晚。红姐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只希望这最后的日子里能帮到你一点。”她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红姐,也许她对她的家人还是抱有希望的,也许真的她是被洗脑洗得太久了。而真要全部割舍掉,还是会疼的,她感觉她的内心在滴血。
叮铃铃……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又是她的母亲,催促她赶紧回家,为弟弟主持婚礼。红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她可以陪她一起回家。这晚,夜格外地寂静,两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都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互相也都没有说话,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第二天一早,又都早早起床,收拾行李,准备一同回她的老家。
这一趟转一趟的车,地铁转客车,客车转火车,火车再转三轮车,她们终于回到了她的老家——桐木镇。刚踏上镇上,就有熟悉的伯伯拉住她,劝她赶紧离开,满脸怜悯地说道:“作孽哟,听说你家要把你卖给镇上有钱人家的傻儿子做老婆。英子,还是赶紧离开吧。伯伯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摊上那么个家了。”她使劲地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眼泪快夺眶而出,又硬生生地憋回去。红姐见状,拉起她的手,松了松她紧握的拳头,轻轻地抱了抱她,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英子,总该有个了结的,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
她们到了镇上最好的那家大饭店,也是弟弟婚礼的地方。只见父母很是谄媚讨好地向那家有钱人敬酒,而那傻子就在一旁憨笑地流着口水。再走进些,只听见父亲说道,我女儿马上要回来了,是个标志的人儿,准亲家,您们放心。她听到这儿,那仅剩的希望也被完全浇灭了。她如一块木头一样,傻楞楞地杵在大厅里。
这时,父亲看见她了,一把将她抓过去。红姐也紧跟着她,来到了她父母的那一桌。而她完全听不进去任何的只言片语,思绪在黑暗中迷失徘徊,一时还找不到出口。突然,咔嚓一声,酒杯摔落在地,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看了看眼前的状况,原来是旁边有个油腻男手不老实,想占红姐便宜。她积压已久的愤怒就像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般,拿起一瓶酒向那个男的甩过去,再将酒桌掀翻在地,她拉起红姐的手,对红姐笑着说道,我们回我们自己的家吧。红姐也相视而笑回道,好的。
她们拉起手,向出口狂奔,一阵阵狂笑声充斥着整个大厅里。在场的人都未回过神,都目视着两个女人不断远去的潇洒背影。这样深刻的画面,让在场的人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成为桐木镇的一段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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