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
二伯死了,是救一头掉入粪坑的小猪死的。爸爸接到这个消息很平静很淡定,幽幽地吐出一句:“一辈子荒唐,连死都是一个笑话。”
“爸爸,你不可以这样说他,他把猪当成人,而你却把他成了猪,你才荒唐呢!”我怒不可遏,爸爸愕然,呆呆地望着我。
二伯,不是亲二伯,是爸爸本家本房的堂兄弟,父亲早亡,和母亲相依为命。七十年代那会儿,农村流行脑膜炎,村子里几个小孩都患上脑膜炎,可怜二伯他孤儿寡母,无钱医治,幸亏服了乡下郎中的几副草药,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就是瘸了一条腿,脑子时而清楚,时而疯癫。后来,过了几年,二伯的母亲也死了,无人照管的二伯,邋里邋遢,疯疯傻傻,喃喃自语,像游魂一样在村子里飘荡------
记忆中,第一次见二伯是夏日的黄昏,落日余晖,红霞满天。爸爸买的新车停在村东头的晒谷场,铮亮铮亮,分外耀眼。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亲们把新车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像铁桶,有的啧啧称赞,有的羡慕感慨,也有的溢美奉承。“兰花嫂,还是你命好,仔停当(厉害),噶坐小车子上南京逛北京上花船。”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跟着“哈哈——”众人轰然大笑,爸爸在一旁美美的傻乐,爷爷奶奶早已合不拢嘴,我在一旁也美滋滋的。
“哞——哞——”“咍——咍——”两声从人们身后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伸长了鹅颈向后看。只见奶奶扒开人群,在地上抓了一把碎石子:“死年子(傻瓜),快把牛牵走。”话音未落,碎石子就打中来者,我定睛一看:他脸庞黧黑瘦削,目光浑浊木然;拄着一根锈迹斑斑的伞柄,一瘸一瘸,俨然现实版的“犀利哥”。他似乎看见了我,一个劲地朝我傻笑,嘴里还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众人也跟着奶奶一起驱赶来者,有位刚从地里归来的老者,抡起手中的锄头,故作姿态,佯装要甩出去。“犀利哥”吓得一颠一颠,落荒而逃。众人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夜色渐浓,人群尽散。若大的晒谷场上,静静的。我躺在车里,透过车蓬天窗,看繁星点点,若有所思。爸爸就在身边,用新毛巾轻拭方向盘。“爸爸,刚才那人是谁?大家好像都很嫌他?”我问。
“他呀,按辈分,你得叫他二伯,无儿无女,身有残疾,时常发病,生活很艰苦啊!”
“哦,那大家为什么帮他呢?”
“他这人吧,挺奇怪的,清醒时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靠帮人打草养猪,砍柴放牛赚点小钱维持生计,不清醒时干了很多荒唐的事情:你看晒谷场南边那片老屋,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那就是你二伯冬天烤火时烧掉的,要不是乡亲们抢救及时,整个村子要烧一大片;有年下大雪,冰天雪地,二伯偷偷抱三婶家的小猪崽到池塘里给小猪洗澡,结果小猪冻死了,三婶伤心;还有偷吃了大娘的饭,然后往甑里放了一堆沙子和石头------,唉,都乡里乡亲的,大家伙都没有办法。”爸爸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呵呵,是够荒唐的。”听着听着,我忍俊不禁起来。
自那以后,我时不时听说二伯干的荒唐事:拆了自己的门板,盖上了曾爷的茅厕;搬了邻居砌房的新砖,填平了村东头的水坑;钻进村口桥底下的涵管,疏通了好几年淤草,差点又被渠水冲走;在李婶家的西瓜地里屙了几泡屎,肥田;在王三家的庄稼里捋了几把稻子,喂牛;在奶奶厨房里偷吃了几锅巴,又挑几担水,把奶奶的厨房变成水房……
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啼笑皆非,不可思议。
可有件事让我改变了对傻二伯的看法,我对身旁的爸爸娓娓道来。
去年寒假的一天早晨,我沉酣美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紧跟几声嘶哑的“嗷嗷”哭叫声和唏唏嗦嗦响动声之后,爷爷打开了门:“傻二,怎么了?”“烧,烧了,牛,牛……”二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
我一听是傻二伯,一骨脑爬起来:二伯干的傻事今天终于可以一睹为快了。我以最快的动作穿衣带帽,以180码的速度飞奔到二伯家。看到眼前的一幕却傻了:老黄牛躺在地上,身上搭着一床破旧油污的被子,嘴角放了一碗满满的稀粥,上面还堆了好些青菜;爷爷凑在老黄牛跟前用听诊器听诊,二伯学着爷爷装模作样地趴牛肚子,嘴里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嗷嗷哭泣;边上还有几位熟悉的爷爷伯伯们,他们手忙脚乱给爷爷打下手。
“好了,傻二,别哭了,估计是吃多了毒草,发烧拉肚子,我打两针就没事了!”爷爷一边拿针筒给牛注射,一边安慰身边的傻二伯。二伯破笑为涕,傻傻看看大家,摸摸老黄牛。这时,我发现二伯披着一件破棉袄,穿着单裤,光着脚。霎那间,我有些惭愧!
而后,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能看到傻二伯左手牵着一头老黄牛,右手拄着伞柄拐杖,一颠一跛,上山下山,早出晚归,见到人也就是傻笑,少与人讲话,倒是与老黄牛同进同出,好似一对默契的兄弟,相互守望。
爸爸听着听着,眼眶分明有几分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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