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碎片

作者: 花海彩虹 | 来源:发表于2019-10-05 22:21 被阅读0次

第三章  9月29日

周日,晴天。终于放了晴,可是夏天也彻底宣告了结束。一连几天的雨,抽干了桂花最后一丝香气。雨停了,属于今年特有的花香也成为了历史。人们更换了衣服,来迎接新一季度的冷空气袭击。我回到了我出生的城市,阿姨开车,妈在副驾驶抹泪,后面一排座位都属于我。我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上裹着有怪味的毛毯。我念书的学校,和学校所在的城市,像即将消失一样,颜色渐渐变浅,终于变成一粒尘埃。那些人都去哪了。

呼呼呼,车子开进了村子。今天是我的葬礼。

我不清楚现在的葬礼是习惯哪种形式,从我零星的见识里,火葬居多。尸体进入火葬场,然后专业人员焚烧,将骨灰放进骨灰盒,把骨灰盒交给家属。有的家属会把骨灰盒放在专门的墓地,有的家属会把骨灰盒带回家,放在死者生前的房间里,桌子上再放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家人时不时的会进屋看看,表示缅怀。可是,我家乡这边好像不怎么流行这种方式。看这架势,是土葬。高中学历史时,会看到正文页脚的小字注释里,写着某某年该石棺出土于某某地,经常还有配图,一个大土坑,也就是棺材的出土地,写着某某遗址。这样一看,家乡这边对古代传统的继承要优于念书的城市。

家里面显然也做好了准备。两个长条板凳上搭着一个门板,底下是一个香炉,烧着一撮香。门帘换成了白布,门槛贴着白纸。车开进村子,姑姑一家便过来搭把手。姑父和表哥把我从车里扛下来,进堂屋,示意让大家先出去回避一下。裹在我身上的厚厚的臭臭的毛毯一层层被拿掉,露出了裸体。他们拿来寿衣给我穿上,姑父系扣子,表哥提裤子,最后把帽子戴上。完成,我俨然一副古人的模样,也许是为了迎合葬礼的方式,仿古。我眼睛微阖着,透过细缝,能看到两只没有神的眼珠。他们给我摆好姿势,我平躺在门板上,两腿紧并,两手抱在一起放在胸前。衣冠整理好,一个大号的白布哗地盖在我身上。外面看着,凸显一个人形。

“进来吧,可以哭了。”表哥把门打开,姑父招呼外面的大家。外面人渐渐多了起来,头上统统戴着白帽子。表哥和姑父也互相给对方整理衣帽,也许是近亲,他们比其他人身上有更多的白色,不仅戴着白帽子,手腕和脚腕都绑着白布条。外面的人闻声进来,瞬间形成了哭海,哭声一声连着一声,各种奇怪的声音都夹杂进来。据我所见,家人都到齐了。堂屋有两把椅子,坐着爷爷奶奶,他俩像没了气,奶奶的五官皱成一团,像是挤干了最后一滴泪,爷爷戴着墨镜,头歪在一边,一动不动。他们可能从23号开始一直哭到今天,终于有座位了,坐下休息一下。爷爷为什么戴着墨镜啊,我想可能是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眼睛。印象中,爷爷吃苦能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而且剽悍,脾气暴躁,没怎么笑过,肯定没哭过。这次,终于遇见自己摆不平的事了,眼泪这玩意儿,它要来的时候,单靠自己是无法紧急制动的,还得借助外在物来掩饰它。妈没座位,也没什么地位,就在两把椅子不远处蹲着。一波又一波亲戚都过来安抚老两口,奶奶咬着牙挨个点头,爷爷还是歪着头不动,可能是睡着了。妈周围反正没什么人,姑姑偶尔过来给她倒一杯水。

在学校收录信息的证件照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里,而且打印出来,用相框装裱,一副我的大头像。照片斜靠在桌子上,倚着墙壁。地上的香炉被拿了上来,还有一碗水,碗边沿有豁口。几个老家的人送来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大个儿水果。这些人眼熟,但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有个看着比妈年龄大些的女人走到妈跟前,说:

“棺材那天都订好了,一会儿就能送来,实木的,结实。里面空间大,而且在土里埋着不会烂!”

妈不动身子,把头埋得很深,只是点点头。

“哦对,这人来人往来咱家的,咱不得招待点烟吗?我买了几条烟,就放桌上了,钱我先帮你垫上了。家里干活,男的出力,哪个男的不抽烟啊?对不对?”

妈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走开了。姑姑走过来,跟妈一起蹲下,说道:

“地方定好了,咱家旁边的地,咱这边兴这样,自己家的人有了事得埋在隔壁,隔壁家有了事把人埋咱家。我让他姑父找人挖去了。”

“咱也得招待几桌饭,咱这边兴这。我觉得咱也不用找地方吃饭,就在堂屋跟前这个院子里摆几桌就行,我下午去找伙房师傅。钱先给你垫上了。”

妈还是一样的动作。姑姑也走开了。

奶奶把头凑过来,对妈说:

“咱家这是小孩,别请人过来办事了,咱就自己意思意思吧。”

“中,娘,听你的。”妈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总是喜欢在无聊的时候按动快进键。

下午,是简单的送行。我还乖乖地躺在那个膈人的门板上。一些邻居、朋友过来送行,进门,鞠躬,走到家人面前寒暄。

我决定把镜头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几位关系不错的邻居来了,邻居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我们从小一块儿踢球。他哭得稀里糊涂,像小时候踢球摔倒的样子,模样又显小,哭得又委屈。他走到我妈跟前,握住我妈的手,声音一颤一颤的:

“阿姨,以后你就是我妈,我就是你儿子,我会经常看你,我孝敬你。”

他妈妈也走上前,对我妈说:

“唉,你命太不好了。但是咱个人是个人的,咱以后得往前看啊,好好过!”

妈站累了,也蹲累了,噗通一声跪下。三人哭成一团。

发小也过来了,朋友也过来了,二十出头的岁数,也不需要家长的陪同了。他们清一色穿着黑色的衣服,过来与我的家人握手。听他们讲,他们跟各自的学校请了假,有的跟单位请假(的确有的人高中上完直接选择就业),就为了过来见我最后一面。他们一致的意思都是,希望我家里的人能继续坚持生活,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有事尽管招呼。妈也一一回应,感谢他们的好意,自己一定好好生活。

确实,在这样的年纪不明不白的离开世界,也许很少会被很多人铭记和怀念。没有就业,就不存在什么单位,什么同事,也理所当然没有所谓的额人脉圈,朋友圈真的只是朋友圈。如果把生命分为生理生命和社会生命,我的存在,也只是走完了生理生命的旅程,社会还未触及。个别人过来了,确实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但愿他们是发自内心。

他们也纷纷离开,发小突然折回来,对一旁的表哥耳语,表哥拍拍他的肩膀,走过来又对妈小声说几句,被我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意思大概是,发小儿在与我日常的聊天中寻找线索,试图联系上我的大学同学,看看是否有意参加一下我的葬礼。到这里,我内心竟然翻起了波澜,这个世界有点热。

可下文是,他很多人联系不上,只打通了几个电话,电话里的意思是,没时间,而且有耿直的回应是不想去,没什么交集。总之,忙来忙去的联系,换来的就是无人到场,但是理由千姿百态。发小的本意是好的,尽管我在进入社会生命旅程之前就已经永葆青春了,但是大学就是社会的预备队,这里的同学也许就是日后的同事,而且关系上也一定有走得近的人。我的性格,我的健谈,肯定能交到知己。但是结果略失望。

波澜的心很快恢复平静。有人说最大的幸福是被人想起,有人说最大的意义不是活了多少日子,而是记住了多少日子。我细细想这两句话,我的短暂的半截人生也许既没有最大的幸福也没有最大的意义。

我调试镜头,跨越几百公里外的那座化为尘埃的城市。我想验证第一句话。跟随镜头的投射,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每个人自得其乐,每个人为自己奔波,班里像往日一样上课,室友像往日一样入睡,对这个地方而言,他们没有任何缺失。我拉动镜头,试图捕捉每个人的行踪,一个人的离开有没有带来人们思绪的集中?静谧与喧嚣,来来往往地交织,繁忙与悠闲在过去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下了一周的雨,可太阳照常升起。我突然想起我应该把镜头再精确一点,我想起了有的人,总该有一点点动容吧。可是,摄像机却出了故障,算了吧,镜头切回来。也许就是这样。人们某天的惊慌,并不是意味着人们认为自己路途上缺少了谁,或者刻意注意了谁,而是每天重复无味的工作里,想要注射一点惊涛骇浪来使自己饭后的谈资能多少带点话题。无味的生活,无味的惊慌,那座城市是无味的,化作尘埃也是无味的。

我把镜头对准自己,想要看看自己记住了多少日子。镜头很笨,我也很笨,镜头没有丝毫的显示,只是一团黑。也许它关闭了,也许它一直在拍摄一面黑色的墙。我的人生,也许就是一面黑色的墙,偶尔能遮风挡雨,但是没有一点色彩。墙,永远只是一面墙,跟世界上所有的墙大同小异,平平无奇。

我又想了一遍刚刚脑子里的那两句话,对照我的人生,真的是一种参透。这样也好,反正我所处的这个世界,四四方方,小而窄,而且是独处。

回到葬礼现场,人们还是陆陆续续走进走出这所屋子,屋子永远也没想到,自己的络绎不绝竟然是源于葬礼。我再次举起摄像机,跳跃了中间所有的累赘。六个壮汉扛着我所住的棺材,填入提前挖好的坑,黄土一层一层盖上。按照老家的规矩,目睹埋葬的人不能和留在屋里的人说话。所以,妈从现场回来,走进屋子,看见狰狞的奶奶和歪了一天头的爷爷,宛如陌路者。到了傍晚,大家也都各回各家。几个不认识的男人你争我抢拿光了桌子上的香烟。

要结束了,我想关掉手中的摄像机。可是看着天空的落日余晖,难得的太阳,我想观光自然的美好。我一路向乡野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新鲜的、高高突起的墓地。那里坐着一个人。

我悄悄前行,试图看清这个羸弱的黑影。同时,强烈的酒精的臭味扑鼻而来。我看清了,是妈。妈坐在一个砖头块上,一个人喝着啤酒,而且自言自语:

“你一直幼稚,你想要当作家,你想要出众。妈不想打扰你的志向,但是能不能实际一点?你的作品我每一篇都看,充斥着各种生与死。你总是那么英雄主义,认为死可以意味着太多东西,以为每个人心中都装着你小说的主人公。咱们哪有这种吸引力?咱们就是个普通人,过着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出众是沉淀出来的,不是别具一格出来的!你以为死意味着什么?死什么都不意味,它只能给我带来痛苦罢了。我的心像插了一把刀子,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生活,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从医院把你接出来那天,周围都在安慰我,让我往前看,好好过自己的。我怎么能够?我最大的幸福和最大的意义都源于你,你却让我承受最大的痛苦。你总想被景仰被铭记,可在你坟前,只有我在这,你还看见谁来了?美梦不能天天都做啊!你个混蛋!”

妈咆哮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我心里泛起她曾经的话:

“好好活着啊,珍惜自己啊,不是要活给谁看,也不是被谁记得,而是不让一直爱你的人失望!”这是我上大学前,妈一直叮嘱我的话,她从来不要求我上进,她只想让我快乐地活着,而且热爱生活大于一切。

妈把啤酒罐掐成一团,狠狠朝远处扔去。然后又是抱着头哭泣。

我记得这是一个十年,开头是哭声送过来的,结尾也是哭声送走的,有的人很幸运,没有这样的十年,可以有一辈子的快乐与幸福,有的人很不幸,只能享受两个节点中间短暂的小美好,而前生和往生都受尽了折磨。我索性关掉摄像机,妈的影像瞬间消失,黄昏特有的颜色,以及远方的烟尘,也都变成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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