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乡景象,童年故事,睡梦中不断涌现,醒来已泪湿睡枕。自从大学毕业,我一人在南方打拼,终没成绩,几年时间,不愿回家,有羞愧之感。今逢清明节假期,我毅然踏上回乡路程,我知道,母亲会不停唠叨,说我还是单身;父亲肯定责怪我不常回家探望。
下了飞机,转坐汽车,又步行进村。远远看见那条宽敞清澈的蒲静河在村边蜿蜒流淌,河岸青青杨柳随风飘动,儿时景象顿浮眼前,倍感亲切,又显陌生,我长长吸了一口带有泥土芳香的气息。
村头旷野里,一人在弯腰掘土干活。在日暖风和的天气里,那人脱去外衣,只穿一件背心汗衫,两臂凸显肌肉疙瘩,健壮有力。那人把掘起的土放在挑筐里,一筐一筐倒向不远处一座孤冢上。
我走近前,那人抬头看向我,惊怔之下,我惊喜大叫:“爸!” 没我想象的狂喜之悦,父亲看我迟楞一下,继续埋头干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我嗫嚅答应:“嗯。” “回来时不提前来个电话。” 我没敢出声,本想给他们惊喜,可在父亲面前,我总有所小心,有一种畏缩,默默地注视父亲干活。
干完一阵,父亲找一土堆坐下,掏出那铜锅玉嘴的小烟袋,烟袋平时抹擦的光亮无比,看似有些年头的古物。父亲吐出一股浓烟,示意我找地坐下。我放下提包,坐在一旁。看着快步入老年的父亲,鬓角生有许多白发,不禁心中惆怅。但父亲精神和以前一样充沛,没有一点驼背,很是强壮,两眼熠熠生辉。
吸几口旱烟,父亲问我:“这几年在南方混的咋样?” 我低头红脸:“不太好,去年才找一个好的工作。” 父亲深叹口气:“唉!” 半天没做声。
为打破沉闷气氛,我故转话题:“爸,从我记事起,清明时你就给这坟冢扫墓,我问你这是谁的坟,您告诉我说是二爷爷的。这二爷爷他有没有后代?和咱家到底是啥关系?” 父亲看着我,又看了看坟冢,重新装上一锅烟叶,指向坟冢道:“这烟袋也是你二爷爷的,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随之,父亲陷入沉思,又追忆往事,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他是为保护咱全村人死的......”
二:父亲大名杨心铁,小名铁子。人们呼他大名少,都叫他铁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十一二岁的铁子不知啥叫运动,看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臂带红袖箍,腰扎武装带,今天抄这个家,明天大会斗那个人,铁子随众人四处看热闹。反正学校也不上课,每天除去看热闹,就和小伙伴们捉鱼摸虾钓蜻蜓玩耍。
一天,村里来个小老头,个头不高,精瘦精瘦,光头上长些灰色的头发茬,两只小黑眼睛本来就小,可总爱眯着,像睡着一样。生产队长领他在村里各个厕所转悠,又给他一副掏粪木桶,叫他每天早晨掏完厕所后,再和人们一起下地干活。这人点头答应着,一直没说一句话。
从生产队长那里知道,这人是公社分到村里的一改造分子,以前是位和尚,政府强令他还俗后接受贫下中农监督的。他俗家姓茅,没有大名,可能在家行二,人们都叫他茅二。茅二除去每天劳动干活,有时开大会或学习文件时,还要提前做一番深刻检讨,或弯腰低头遭人们批斗一通。
一天晚上,在小学操场,几个地、富、反、坏、右,在此挨斗。不知是谁出一主意,把一些课桌叠摞起来有半丈来高,让这些挨斗之人挨个走上一遭。起名叫:“走刀山,表决心”。这些挨斗人们都是些上年岁老人,平时走路都颤巍巍,哪敢上这刀山。一些人被带红袖箍的年轻人架押着来上刀山,惊恐两腿发软,从刀山上摔下,摔的鼻青脸肿,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名老妇人惊吓的屎尿横流,昏死过去。轮到茅二来上刀山,茅二猛甩开架押他的两人,一反常态对众人说:“这刀山太矮,往高处再搭。” 众人以为他不敢上这刀山,以此抵触,当时就有人说:“好,我们给你长高些,如果你上不了这刀山,别怪我们不客气。” 人们赌气又涨高这刀山,刀山足有一丈高。
人们看着茅二,目光露出幸灾落祸神态。茅二走近刀山,回头扫视众人,忽然那双平时总爱眯缝着的小眼猛睁,一股寒光四射人群,使人不敢对视。茅二旋转飞身,拔地而起,跃上刀山,单腿站立,金鸡独立式怒瞪众人。在人们震惊之余,翻身筋斗落地,似棉絮飘落无声。众人还没回转神态,茅二双掌挥击,“啪啪”几声,打的那些桌椅横飞。庄户人哪里见过这些,各显惊奇罕闻,同现目瞪心骇。
从那晚,这些挨斗众人不再受苦,只是象征到台上站立。那些年轻人更是对茅二另眼看待,每天傍晚都到茅二居住小屋,央求茅二教授他们本领。连生产队长也不让茅二再掏厕所,他怕这些年轻人为茅二打横,怕处处给他出乱子,派茅二看守瓜地和一些值夜活干。
茅二对那些向他学艺的小青年们说:“让我教你们武功也行,但要依我三个条件,一不许打架欺负人;二不许向外说起我叫你们武功之事;三不许荒废学业,念书的学生要回学校好好念书。你们依了我这三个条件,我才答应你们。” 众人大多同意,也有勉强同意的,就是这第三条,要继续读书,难免苛刻,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他们表面同意,私下反感。
在这以后,这些年轻人每天来此练武。人们也不在称呼他为茅二了,在后面加了一个“爷”字,叫他茅二爷。日子久了,邻村的一些小青年也通过各种关系来这练武。从此以后,打架斗殴的事很少发生。
我父亲那时就是一个小屁孩,常跟在那些大哥哥后面到茅二爷这玩耍。后来混熟,茅二爷注意我父亲,摸捏他的全身筋骨,微微点头,问我父亲愿不愿意到这练武。我父亲当时觉的好玩,高兴答应,这样,我父亲也每天到茅二爷这学起武艺来。
冬去春来,时光流逝,几年过后,那些年轻人终受不得练武枯燥与辛苦。有的成家,有的立业,还有为寻以后门路,参军入伍,众人渐渐离开。最后,只剩我父亲一人坚持不断每天练武。
看着已到弱冠之年的唯一弟子,茅二爷有所感叹,岁月沧桑,人生坎坷,但愿自己徒弟别像自己一样埋没在这山村,一生碌碌无为。
三:七十年代后期,茅二爷终于摘下坏分子帽子。他没有家人,没有家,原先的寺庙也早已叫人拆除,没处去,只好先在村中居住。
一天,一辆轿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驶进村里。农村人很少见过这种汽车,孩子们狂追车后,大声喊叫:“蛤蟆车,蛤蟆车。” 汽车一直驶到大队部停下。队长也感稀奇,忙跑出门迎接。车上下来两人,一男一女。男的队长认识,是公社副主任;女的三十多岁,端庄秀丽,步伐矫健。
队长热情招唤,上前握手。副主任指向女子介绍:“这是省体委吴干事,到你们村来找无鸣和尚的。” 队长愣神:“俺们村哪有什么无鸣和尚。” 吴干事忙解释:“哦,他俗家姓茅。” 队长恍然:“你们是找茅二啊。” 随后不安问道:“怎么,你们找他有事?他在俺们村可是好人的。” 为打消顾虑,副主任说道:“省里找他,是好事。” 队长这才放心,请她们进屋,要派人去叫来茅二爷。女干事不肯,定要自己亲自前往,手提礼品,在队长引领下,向茅二爷家走来。
院里,茅二爷坐在小饭桌前,喝着廉价茶末沏的茶水。艰难的岁月,为解苦闷,茅二爷学会了吸烟。手握旱烟袋,眯眼看着一边的徒弟练功。空地上,我父亲步走七星,迈步精准,出手缠绵,暗含内功;身转影随,行云流水,招式出神入化,呼气收功,大气不喘。
“好!” 一声叫好,女干事走到院中。茅二爷站立起身,迎接客人。其实,茅二爷早已发现她们,为让弟子这套掌法练完,也为彰显,故意叫众人观看。
女干事细看茅二爷许久,悲戚叫道:“二叔。” 茅二爷面无表情注视对方,良久,眯着的双眼睁了一下,缓慢说道:“凤姑。” 听出叫自己名字,女干事顿时忍泪含悲,放下礼物,上前紧抓茅二爷双臂:“二叔,您受苦了。” 茅二爷淡淡说道:“习惯了。” 又问道:“你爸呢?” 再也忍不住,凤姑潸然泪下,哽咽道:“我爸在几年前因受不了整天挨斗的侮辱,自绝经脉,绝食离世了。” 茅二爷半天没有出声,那双眯着的双眼一下紧闭,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茅二爷看还有话问,又显犹豫,没有吱声。凤姑看的出来,主动说道:“我妈现在挺好,整日在家帮我弟媳照顾孩子。” 茅二爷好像没听见,吩咐我父亲给她们挨个斟茶。
凤姑喝口茶水说道:“二叔,我来看您,也是想请您出山。” 茅二爷疑惑地看向凤姑。凤姑接着说:“现在国家百废待兴,省体委为挽救那些频临绝迹的国粹,派我来请您出山,您那独门绝技‘七星掌’也该让它亮世了。” 茅二爷沉思半天,又吸口旱烟,说道:“我老了,武功也荒废了,不想再入凡尘之事。” 见茅二爷这等说,出于习惯,生产队长瞪眼想发火,可又瞧瞧面前这女干事的身份,只好把话咽下,不满瞥了瞥茅二爷。凤姑接着说:“我们只要您指导,再说,您不是还有徒弟吗。” 说着看了我父亲一眼。茅二爷委婉说道:“我再想想吧。” “您就别再有顾虑了,那些旧社会门户之见,您就别再考虑了。下月十日省里有一个武术演练大会,回头我给你们报上名,到时我再来接你俩。您当评委,叫您徒弟下场演练。” 又扭头看了看我父亲,说道:“对了,你叫啥名字?你还的叫我师姐呢。” 一句话逗的众人大笑。又闲聊几句,看着天空乌云翻滚,怕雨下大,道路泥泞,汽车不好出村,凤姑她们匆匆告辞,走时又叮嘱过几天来接他们师徒俩。
凤姑她们走后,茅二爷又陷沉思,对我父亲说道:“刚来这叫凤姑的人,是我师兄的女儿,她的外公就是我的师父。师父把他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我的师兄,师父怕我不愿意,又把他的绝技七星掌单传于我。我还是心情难于平衡,在师父去世几天后,我一意孤行出家做起和尚。后来师姐领凤姑常来看我,渐渐地我接受了他们。不想,我和师兄已成隔世之人,唉!” 茅二爷叹息摇头,又对我父亲说:“你要好好熟练这七星掌,别让它失传。” 父亲慎重点头,问向师父:“过几天我们去省里要演练这七星掌?” 茅二爷没有表态,眼望天空,自言自语说道:“但愿雨过天晴。” 说完,回屋去了。
四:暴雨连日,村旁奔涌的蒲静河,河水已涨到难以承受水位。村里的劳力都上河堤上筑坝。一连几日,堤坝终没让洪水冲毁。那时信息不象现在这样发达,没有及时接到上级通知,上游将有一波较大洪峰很快到来。人们也有所疲倦,看雨暂时停下,逐各自回家歇息。守夜值班这活自然落到茅二爷身上。茅二爷不敢怠慢,精心在堤上巡走,察看隐患。
上游洪峰滚滚涌来,茅二爷高声叫喊村里人们,声音被波涛声淹没。茅二爷发疯似地来回奔跑,在那些隐患处忙乱加固。装满泥土的稻草袋堆叠在河堤上,成排的木桩在两边固定这些草袋。在一处河段,茅二爷发现有几根木桩在水中晃动,眼看要被水冲走,如木桩被水出走,洪水会迅速冲毁大堤,奔涌直下,水淹村庄。茅二爷不顾危险,跳进水里,想加固这些木桩。可自己一人,又没带任何工具,情急之下,茅二爷凝神贯气,挥动手掌,猛拍木桩。木桩在茅二爷那双铁掌神功的手下,一点一点往地下钻入,重新固定。
正在这时,我父亲不放心师父,想和师父作伴,来到堤上。看到师父在水里场景,刚想跳入水中去帮师父。茅二爷大声吼道:“快去村里喊人,快去!” 随着喊话,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父亲还在犹豫,但看到师父圆睁平时微闭的双眼,一股威严目光射出,不可抗拒,父亲忙跑向村里叫人。
人们跑来加固大堤,寻救茅二爷,河水已淹没他的头顶。茅二爷像木桩一样屹立着,保护着河堤。茅二爷已停止了呼吸,那双总爱眯着的双眼,此时睁大瞪圆,好像怒视着什么,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人们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父亲更是悲恸欲绝,吞声忍泪慢慢用手闭合师父双眼,感觉师父眼角有眼泪流出。
全村人都来给茅二爷送殡,父亲披麻戴孝,扛幡引路。送殡人群悲辛无尽,那抛向空中的白色买路纸钱,飘荡落魂,像一个个音符,唱响往事苍桑;落在地上,又像雪花一样净化着大地......
五:看着眼前孤坟,我神色肃穆,和父亲仔细给坟冢培土扫墓。我问父亲:“您后来去没去参加省里武术大会?” 父亲摇头叹息:“没有,我光顾给你二爷爷守孝了。” 我刚想说,您要把这绝世武功传下去,可看看父亲那有惋惜之状,又想想自己小时怕苦不愿学武之事,话到嘴边没说出口,默默地和父亲一起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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