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写的,有什么好看。”二叔合上本子。
就在这时,卫生间里突然发出巨大声响,就像什么东西砸裂瓷砖。
二叔跳过去扭开门,就见楚泽栽在洗手池上。额头磕出一块淤青,除此之外再没有伤口,脸却白得厉害,仿佛正在大量地失血。
二叔抓住他,一手按在他背上,打进一股气流。那股气慢慢隐没,就像温水渗入寒冰之中。楚泽眼睫颤动,渐渐舒了口气。
“法阵。”他说,“那法阵在毁我尸身。”
李承邺就是要毁掉他的尸身,从一开始在玉衡轩,便是在逼他离魂。他有这具身子,便可以装作是人。若身子没了,千年阴魂,又不肯去投胎轮回。不坠魔,还能怎样。
他如今用那把粘血的剑做引,催动法阵。楚泽的尸身就被这法阵蚕食,日复一日,直至耗竭。在这过程里,每一日都如炼狱折磨。他做阴魂做得自在,又何苦强忍痛楚,留在这尸身之中。
“我想办法。”二叔道。“你忍一下,明天便去破阵。”
“这身子用了一千年,毁便毁了。不如一把火烧了,免得害人。我就做阴魂也罢。”
“你说的什么,做什么阴魂?!”二叔撑起他,慢慢挪出卫生间。楚泽闭着眼咳了一阵,突然呕出口血,向前一栽。
“楚泽!”二叔托住他,突然抬起手,对着窗外的虚空,凝神屏息。
刹那之间,窗外的路灯发出噼啪声响,依次爆裂。我听到楼下大厅里的尖叫,继而轰地一声,什么东西炸为碎片。静寂,四周忽然间不可思议地静寂。就好像山林之中的窸窣声响被生生抹去,万千生灵化为尘灰。
“叔!”我叫道。
一些黑气聚拢在二叔手心。楚泽察觉到周围异变,抵在二叔肩上,勉强睁开了眼。二叔并没有等他反应,顿时将那气按进他的后背。楚泽身子一颤,脸上渐渐恢复血色。
“你这是。。”楚泽眼睫颤动,狠狠地咬住下唇。待那气流涌尽,一把推开二叔,几乎流下泪来。
“下作。”他说,“白念辰,我一个阴邪之身,尚且做不出这样的事。你为了一己私欲,怎能就这样下作!”
“正因为你是阴邪,才不敢做这等事。我做便做了,又能如何!”
二叔的眼睛在那些黑气聚集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发红。他瞪着楚泽,直到瞪得楚泽泄了气,按着胸口坐到床上。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追着二叔下楼,大厅里一片混乱,原来几只巨大的观赏鱼缸悉数碎裂,水和碎玻璃淌了一地。那些大鱼躺在地上,没有一条挣扎,似乎在鱼缸碎裂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一条条绵软苍白,就像在菜市场被放干了血。
“是不是加氧器炸了?今天电压不稳,你看外面灯也炸了。”
“怎么办啊,去叫经理。”
几个服务员在那七嘴八舌,我忽然感到背后发冷。于是加紧了脚,追上二叔。
他一直背对着我,直到在林子里停下,一拳砸在树上。
那棵树随着他的拳头震动,树冠里落下什么东西,我抖了抖肩膀,抖下一只死鸟。
“叔。”我走过去,才看到他抿着嘴唇,眼角泛上泪光。
“白溪源。”他说,“叔就这一世,你说天下苍生,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刚才屠了青崖山?”
“是方圆百米的鱼虫。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是我下作,我他妈就是下作。”
二叔这个人,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开。他以为自己不曾在乎苍生,视一切为蜉蝣草芥。他泡影一般的生命,是阿蟒为了楚泽而设,那么就只需要护他周全,免他坠魔。他的魂魄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又何须考虑功德因果。就算把李承邺的死算在自己头上,就算逆天地,大不敬,就算暴虐猖狂,屠戮生灵,又能怎样。不管功德罪过,都会随他身死而灭,一本坏账,一笔勾销。所以他炼化了它们为他续命,不过是在这坏账上加了一笔,到底有何不可,到底在怕什么,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如同罪人一般苦苦挣扎。
他下作,他猖狂,担着内心的煎熬屠戮生灵,不过是想保留楚泽尸身。他觉得他是为了楚泽,可是楚泽已经愿意去做阴魂。他坠不坠魔,可能自己并不太在乎,我也不太在乎,在乎的人,可能只有二叔。他执着地想要抓住他,让他留下,他自己已经纯阳,便不想教他做纯阴。仿佛那样便一分为二,永不相见。到头来楚泽还没有坠魔,倒弄得他自己像坠了魔。
“叔,回去吧。”我说,“你没穿外套,外面凉。下作便下作了,只要活着,谁还没有个下作的时候。”
二叔忽然笑了一下,擦了擦泪,转过头来看我。“溪源。”他说,“你是不是没有想不开的时候。我当着你的面杀了李承邺,你都没有恨我?”
我想是他到底是没有明白,正因为是他杀了李承邺,我才没有想不开。若是李承邺杀了他,可能事情才会不一样。
“没有。”我说。“你是我叔,你好好的我就开心。那些人除了楚老师,始终都是外人。”
“要不说,还得靠我亲侄啊。”二叔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我银行卡密码还记不记得?”
“记得,你给我说过。”
“叔卖店面的钱都在里面,本来想存个定期,没来得及。”他说,“也没多少,卡就夹在那本里,跟身份证一起。那本你往后翻,有一页都是账号密码。要是落到你手里,你有空就上去看看,有些东西该删就删,有人找就帮我回个话。”
“我不管,你自己删,你自己回。”我说,“要是这样不如现在就买票。管他呢,我们一起回家。”
二叔听着,忽然一笑。这笑与往常不同,没有一点苦,如同石头落地,心满意足。
“害怕了啊。”他揉了下我的头发。“叔就说说,想什么呢。哪有那好事,让你白捡一套房?”
事情早晚要终结。二叔揣了符纸,楚泽揣钢管,我给他俩背包。在清晨的青崖山顶,打开了GPS卫星地图。
“你能用罗盘吗?”楚泽说。
“你懂什么?罗盘哪有这好使。这叫上帝视角知不知道。看见没,这就是穴,那阵肯定就在这一片!”
二叔指着屏幕放大,给楚泽看了一眼,然后设了个导航。
“走走走,从那翻过去,跟导航走!”
我们仗着时间早,景区没人,从游客止步的牌子那翻过山脊。二叔指的那个地方三面环山,山口处一条溪流,这个季节没什么水,只有鹅卵石显示出河道的样子。
二叔下到溪边,又退回几步,用目光丈量。在那片谷地上,有一处微微隆起又凹陷,上面绿草葱葱,清一色的都是蒲公英。
二叔走到那,放出两道符。那符纸落在蒲公英上,并不坠地,仿佛地上有轻微的气流,托着符纸向上。
“你俩过来。”他说,然后向下一压。那符上迸出一道金光,渗入土中,继而一震。楚泽忽然按住我肩膀,向前一推。就在那一刹,那道光从地底回到二叔手上,转瞬间围住我们,时空巨震,斗转星移。
就像那次被叶安拉入幽冥,我在那突然转换的黑暗里拉住楚泽,看到二叔身周的符纸发出光来。
“法阵。”楚泽抬起头,在那微光之中,面前的幽暗里显出一些巨大的圆盘形状。环环相套,皆为同心。在那圆心处,正是楚泽说的阵眼,那把剑悬在虚空之中,周身缠绕血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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