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恒华村方圆几里的人家,若有动到笔墨上的事,就会来请我的舅舅,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来找舅舅写春联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乡下人日子过的贫苦,春节写几副春联,有个新气象。那时我还小,放寒假在舅舅家一呆就是几天,舅舅在家写春联的盛大场景,让我终身难忘。
那是中午,我们还没吃完午饭,就有人登门拜访来了,舅舅赶紧推了碗筷,让舅妈收拾干净桌子,端开架势就忙活开了。他认认真真的按尺寸比例把庄邻带来的红纸折叠出条缝,拿一根细线让我们小孩沿条缝裁出条幅来,又将一大瓶墨汁倒入一个碗里,在八仙桌上铺展好条幅,提笔蘸饱了墨,像厨师蹭刀一样,把笔在碗口上舔了舔,他屏气凝神,略加思索,笔落下去,如飞龙惊马,顷刻间一副春联就写成了。写好一副,他挺直身子,不动声色地上下看了看,一挥手,让人拿到旁边凳子上去将墨迹晾干,就接着写下一副了。
那天直到傍晚人才散尽,除了中途喝几口茶,舅舅都没有休息。他写的时候,众人都围在旁边看,识字的顺着他写的往下念,一连好多副各不相同,他不需要翻看书籍,春联都在他肚子里装着呢。他也不索要任何礼金,纯属帮忙,来的都是穷庄邻,谁有那个闲钱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突然不来请舅舅写春联了,市面上的春联做的很华丽,买起来方便。到了年底,舅舅自己买了一张红纸回来,用细线裁好,他只为自家写了。他写的时候,只有舅妈一个人站在旁边看,舅妈不识字,舅舅边写边念给舅妈听,他把家前屋后都贴满了,厕所、猪圈门口都不漏下。后来,儿女们都说:“爸,你就别写了,太麻烦了,我们在街上买几副回来贴贴就行了。”舅舅嗯了一声,从此不再写春联了。
时间一久,人们渐渐忘记了村上有个会写春联的舅舅。舅舅年轻时候教过书,因为超生丢了教师的饭碗,他性喜清静,俯不下身子做随俗之举,渐渐的与外界断了联系,如今七十多岁了,儿女俱各成家,一起在外做点生意,他和舅妈两人在家,深居简出,过着不忮不求的日子。
今年春节,我去给他拜年,未到门口,远远的就看到大门上舅舅写的春联,这熟悉的笔风,一下子让我记起小时候舅舅写春联的场景。
舅舅和儿子已经迎到门口来,我拉着他的手说:“舅舅,您又写春联啦!”
舅舅说“你小老表过年前专门买了笔和墨回来,他让我写呢。”
我说:“有好多年没写了吧?”
他竖起一只手指,说:“整整十年了。”
我看看门上的春联,说:“嗯,功力还在呢!”
小老表对我说:“小时候,爸爸教我吹笛子,拉二胡,我对乐器就特别喜爱。长大了忙生意上的事,没有时间去摸,但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些东西。去年,我一横心,买了几件回来,还买了一个萨克斯,我在吹萨克斯的时候,突然想到,兴趣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爸爸一辈子爱写春联,现在不写了,心里一定是苦闷的,所以,春节前,我就给爸爸买了笔墨回来,让他写。”
正说着,舅妈在厨房催我们上桌吃饭了,我就陪舅舅喝起酒来。酒间,我们又谈起了春联,小老表说,前些年,舅舅没写春联,年底他们回来,舅舅都要带着小孙子看他们买回来的春联,给小孙子说有关春联的常识,什么是对仗?怎么区分上下联?上联应该贴在哪边?下联应该贴在哪边等等。还很炫耀地跟小孙子讲他年轻时候写春联的盛大场景,惹的小孙子一脸怀疑的望着他,说的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两杯酒下肚,舅舅有了七八分酒意,他去房间把小老表给他买的毛笔取出来,毛笔用一块红布整整齐齐的包着,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捉笔在手,满是怜惜地摸着凉滑的笔管,感慨地说:“现在的笔做的真是漂亮。”一会,他认认真真的把笔包好,说:“到年底才用的上,平时要藏起来呢。”又说:“写过春联,感觉今年过年才有年味,往些年就像没过年一样。”收了笔,他越发来了兴致,拉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去看他写的春联。他说:“外甥啊!你看这几个房间的春联,每副都有一个“富”字,这几个“富”字写的是一模一样,字体一样,大小也一样,虽说十年没拿笔了,这手啊,还不抖,就是这眼睛有点老花了。”我在旁边只称好。他又指着上面“锦绣”两个字对我说:“你看这个锦,这一竖,多笔直,这个绣,这一撇,多有力!”我连连称是。最后,他指着“家庭和美”四个字,说:“我老了,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们大家家庭和美了”。
我看舅舅的春联都是通俗的,难登大雅之堂,他的字也不合名家之体,但他对春联的这份执着以及通过春联寄予后辈的美好愿望,让我深受感动,也让我为之警醒,现在有多少人能一辈子执着地去做一件事?在生活的压榨下,我们还残余多少所谓高尚的精神追求啊?
那顿饭我们吃了好久才结束,我和舅舅都有些醉了,我走的时候,他神情有些疲倦,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兴奋,笑容毫不隐藏的在他的脸上。几天后,小老表打电话给我,说我从舅舅家走后,舅舅一连兴奋了好几天,其间,他还专门骑车到很久不去的街上,买了一本春联书回来看,他说他年纪大了,好多春联现在都记不大清楚了。
我接着小老表的电话,眼前仿佛又看见舅舅在众人的围观下,落笔如飞,气定神闲的年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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