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儿里那点事儿----饿爷
武文建
01
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与许多事情一样,没有切身的感受,纯理解是不够的。如你没蹲过监狱,对监狱的感受与想象是不到位的,同理,没长期挨过饿也无法感受其挨饿的精神状态。
90年代以后看守所有最大的改善是,可以在里面买些方便面或罐头等食品,虽然价格比外面超市贵些、山高皇帝远的小地方据说极其的贵。
总之,比90年代以前好多了,就算一百元几袋方便面,对我们80年代的“老河底子”来说,也是奢望,几袋方便面会让一个月肚子和精神气质上舒服。
80年代看守所都是两顿饭,北京市局七处或秦城是三顿。伙食以窝头为主,菜里没油是常态,吃大白菜我们叫“白菜游泳”。伙食不好也属于惩罚的范畴,那时候人quan的概念基本是极其匮乏的。在看守所饭量大又吃不饱的人,我们统称“饿爷”,其实谁都是,只是强弱而已。
02
进看守所之人基本都一样,刚进去时窝头菜汤难以下咽,那个年代农村人好一些,他们能吃下去,可是他们饭量大啊,根本不够吃,更是饿爷。
吃饭时在大板(通铺)上铺一张洗衣服袋儿,就是桌布了,避免饭渣掉在大板上。我吃着难以下咽的窝头,右手拿窝头往嘴里塞,左手还得在下面用手捧着,也是避免窝头渣子掉下。
我几次吃着窝头,几次都苦笑,想起迟志强唱的歌。80年代中期,电影演员迟志强从监狱释放后,因唱牢歌在大江南北着实火了一把,他演电影都是一般的配角,唱牢歌却人气高涨。他唱的一首歌词是这样的: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最开始吃不下,等逐渐把在外面积攒肠胃里的油水消耗掉后,胃口就大涨,总是吃不饱,不挑剔油水不油水和粗粮与麦子了,能多吃一口都高兴---饿啊。
03
最初在分局三个月,基本肚里的油水都没了,饭量大了,开始吃不饱了。还有一个原因,我因打架,对方先动手,一脚把我下巴踢骨折,我随后给他脑门打花,缝了三针。虽然不是我先动手,罪过小一些,但也得惩罚---电棍的伺候,手铐脚链几天(有两天是手铐脚链连起来),最后脚镣摘了,手铐依然。
我牙都绑上了钢丝,又不给我流食,根本吃不了饭,牙不能咬。我只能把菜汤加点水,把窝头或馒头在菜汤里泡烂点,一点一点的吸进嘴里,嘴也张不太大。
不给我病号饭,我特搓火,反正也这样了,绝食!早晨起床我不起,就在大板上躺着,有病,起不来。号里人白天都规规矩矩的坐板,我就在被窝里不起来。吃饭的时候,我也不吃,绝食。
按理说,我白天不起来躺被窝里,这可是违反监规的,属于严重的叫板行为。你猜怎么着,管教们都不理我,他们是见识多了。我绝食三天,饿得我呀,前心贴后心的,到第三天,开始逐渐出现幻觉,满脑子是猪头肉、肘子、烧鸡。。。
04
我那些年绝食过两次,第二次是在监狱里想不干活,装病。绝食第四天肚子不饿了,开始出现强烈的幻觉。算计着身体要是垮了,以后的事业就无法继续了,于是第五天,开吃。休息两天后,踏踏实实地干活去了。
这次是三天,管教都不理我,我装下去也没意义了,得!第四天还是菜汤泡窝头或米饭或馒头,一点一点的吸,得活下去,我还年轻啊。
当时我还带着前铐(我们管这种铐子叫chuai),一天晚上去水池撒尿,手铐竟然脱落了,可见我瘦了多少。这一下我美坏了,白天戴着,晚上睡觉在被窝里就摘下,睡觉舒服去了(后来在七处背铐,那真是难受死了)。
舒服了三天,一次后半夜撒尿,也没戴上铐子,心想不会这么巧被管教盯上吧。管教经常走路轻轻,通过小窗口外面布帘上的小眼儿观察号里的情况。第二天早上,管教开门叫我出来,他给我换了一个小铐子。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心照不宣。
05
后来逐渐能吃了,吃窝头也香了。我在外面有多年的胃病,吃烧饼我都要多嚼嚼,涮羊肉也要多涮会,不敢嫩着吃。一次吃羊肉可能涮嫩了一点,第二天胃疼得我直不起腰,去医院打了一针才康复。
奇怪的是,一吃这硬邦邦的窝头,我一进号开始,直到现在三十年,胃一次没疼过。号里一些人也有类似的现象,一直令我费解。希望医学专家解释一下胃病与窝头的关系,估计窝头里有什么元素,能治疗胃病。
我这人爱吃肉,在北京燕山石化的大型国企长大,条件好。小时候社会条件比较差,记忆里我没吃过纯窝头,都是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打倒四人帮以后,工厂福利逐渐多了,自然家庭条件也好些了。一进入八零年代,工厂的福利那叫一个牛,鸡鸭鱼肉水果及生活用品,什么都发,比首钢和城里的百姓家庭强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洗澡、暖气、水电都不要钱,城里一罐液化气是两块七,我们这自己职工三毛,因为我们这里就出液化气。
所以啊,一他妈进号,苦啦---馋啊!从小没受过生活上的苦(父亲揍我除外),说天天想肘子香肠烧鸡是瞎话,怎么也得是两三天一想。
在分局三个月,有时候饿了,一摞饭盆边有别人剩的窝头,我就垫补点。剩窝头一般人也不敢吃,一老号是我同学,属于在号里有面儿的,再说我案子也不小,都把号里人镇住了,所以我相对牛逼一些。
06
不到三个月以后,我被“邮”到市局看守所,七处管理,俗称“k字楼”。80年代看守所吃三顿饭不多见,七处便是。虽然三顿饭,可我的胃口已经打开了,不够吃,无论从肉体还是精神上都有饥饿感。
号里枯燥,大家经常聊吃的玩精神会餐。我经常想到北京前门大街“力力”餐厅,这么些年经常在门口路过,一次没吃过,也没进去过。里面就餐人太多,乌泱乌泱的,饭馆主打是面条汤面吧?碗里有红油辣椒等,经常在门口看几眼。桌子上一层还有剩汤面的碗,服务员根本来不及收拾,许多人站着吃。门口还有一个泔水桶,里面有油汪汪的剩菜饭。我总是想,那些碗里的残羹剩菜一定好吃,要是把那个甘水桶抱到号里来,那就相当于满汉全席了。
入冬了,我穿上父亲送来的羽绒服,手放在兜里感觉有点颗粒状,我捏出一粒一看,原来是芝麻,是头年好像买了两个酥酥的那种芝麻烧饼,那时塑料袋少,包装纸包装,我直接放兜里了,掉出来的。
芝麻粒儿,我喜出望外,手在兜里摸索,抠出一粒放进嘴里,满嘴飘香,感觉胃也开始有生机了,如似大补丸。我吃的时候还不能让号里人看到,否则也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吃了有四、五粒芝麻,还抠出两、三片很小很小的烧饼表面的皮儿,吃了,虽然略有点苦头,但还是香。羽绒服头年穿完还去洗染店清洗过一次,如果没清洗,芝麻粒儿和烧饼碎皮儿肯定更香。
07
胃里太素,恶性循环,越吃越能吃,没吃的,以致造成精神上饥饿。没有纯粹挨过饿之人体会不出来,先温饱后思淫,一点不假,符合人的生理构成。“人有斗糠之力必有犯色之心”,没错,但也是想想。
出来后我跟美术启蒙老师讲吃芝麻粒儿的故事,他很有感触,他说60年家在武汉,食品匮乏总是有饥饿感,连家里的蜂王浆、止渴糖浆都偷偷喝了,分给妹妹的饼干都给偷吃,过后就一顿暴揍。请注意,我老师的父亲当时最起码是处级干部,可以想象当时底层民众生活如何了。
一次旁边人少的小号里,给我们号十来个窝头,因一人从我们号里调出去的。小号优越一点,能多给点,所以把剩了几天发硬的窝头给递过来了。这就算是“瓷器”了。
窝头进号了,我在号里也不属于“鼠眉”,过一会就拿起一个吃,说嚼着玩儿。窝头时间长了,都成硬旮瘩了,四口一个,一气吃了三个,加上晚饭二窝头,共五个窝头入肚。
当时吃完窝头,肚子充实了,心都跟着踏实安静了,舒服。可到了后半夜,肚子发涨,嘴里不停地打嗝,生玉米面味道一个接一个。众多的窝头在我胃里运动膨胀,很令我难受,不停地打嗝,第二天还在打嗝。多亏当时年轻,要是岁数大点估计能弯回去---挂了。
08
去中级检察院检提的时候,中午在那里管一顿饭,号里还有一份,不错。那次吃的是两个富强粉馒头和雪里红咸菜,现在的年轻人对富强粉没概念,当下大家吃的都是富强粉,虽然有的面粉为了白而作假。80年代可不是,富强粉与普通白面区别很大的,普通白面粗糙,不白,富强粉是又细腻又白,馒头软软的。
我吃着富强粉馒头就着雪里红咸菜,香!本来就爱吃雪里红,以前家里用肉与黄豆和干辣椒一起炒,特好吃。几下就把一个馒头吃下了,我都后悔怎么吃得这么快,还没找出吃富强粉馒头的感觉呢。吃第二个馒头时,到嘴里我不咽,含着。可是刚含着,感觉自己嗓子是一个直径很宽的深水井,馒头一下子就掉进去了。不咽,一定不要咽!我暗自下决心。第二口馒头也如此,感觉嗓子是个大吸风机,馒头一入嘴,“咚”就掉进去了。几次操练都没有含住馒头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很是沮丧。
数月后第二次去检察院是在高检,都在同一座楼。每此同车去几个人,我们几个人检提完蹲在一个屋子里等着中午饭。这次也是富强粉馒头,菜是红烧豆腐,美!地道。这次我还是想把馒头含在嘴里,与上次一样,没戏。
我吃完了,旁边一人没吃,脚上戴着铁镣。检警过来问这人说,你为什么不吃?他说不想吃。检警问因为什么进来的?他说强jian。这一下都明白了,肯定自己检提时知道自己活不了,没心情吃了。那年代对强jian处治很严,用七处号里话说:偷轻抢重,沾B要命。
检警看了我一眼说,你因为什么进来的?我说因为什么什么。检警犹豫了一下指着我说,你把这个吃了。我一听美啊,但嘴上说,这合适么?检警瞪了一下眼说,让你吃你就吃!我伸手抓着馒头看这人一眼,这人心不在焉地说,你吃吧,你吃吧。两馒头入肚了,心想馒头能在嘴里多含一会儿了吧,又没戏!嗓子如同深水井还带着吸风机,两馒头和一份红烧豆腐,几下就干掉了。
09
我吃馒头的感觉后来跟父亲叙述了一回,父亲感同身受。他讲,60年在北京与叔叔是同一间宿舍,一次晚上父亲看电影去了,回来后叔叔在被窝里告诉父亲炉子上还有半个窝头和一点带鱼汤儿。父亲表情激动地说,我把一点带鱼汤儿在炉子上热了热,窝头蘸着鱼汤吃,香死了!感觉胃里有一只手,在抓入嘴的窝头。
如果说几年监狱给我带来什么良性的习惯,最直接的就是,出来以后不浪费粮食了,聚会吃饭时还呼吁大家打包。我自己吃饭也如此,剩菜没基本没倒过,下一次吃掉。如果扔掉剩菜,我心理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些东西在监狱里是吃不到的啊!
阅历很重要,书本里的东西只能部分理解,没有感同身受确实无法深入。中国知识分子从书本里获得的经验充沛,可一遇到活生生的现实,总是显得矫情与不切实际,这是普遍现象。如同没有纯粹挨过饿之人,无法理解从精神到肉体上的饥饿感。
《完》
2019-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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