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素书
编辑 | 郭歌
二零一七年初秋,我和Jerry坐在一家星巴克外面,他一边翻动手里的资料,一边给我讲我的简历上、面试上还有哪些地方要加强。Jerry是个提供求职服务的美国老爷爷,凭借着自己几十年的从业经验帮助没工作的亚洲女性实现就业梦想——这话听起来有点像骗子,但确确实实是他写在自己网站上的。
那是我毕业后搬来圣迭戈的第四个月。拎着大包小包飞过来和男朋友同住那天,自己都差点被这种“千里寻夫”一样的行为感动了,然后很快就被“不管在哪里都找不到工作”的事实打击地溃不成军。虽然早就知道金融专业的留学生在美国不好就业,却还是因为大半年找不到工作而陷入不停自我否定的恶劣情绪里。如果不是为了避免异国恋,我恐怕早就举手投降了。
或者说,我基本已经投降了。我都没觉得坐在对面的Jerry会帮得到我,只是觉得既然遇到他那就试一下吧。我抬头和他说话时走了神,注意到有三个穿着小西装和套裙的女职员有说有笑地从远处走来,走近,然后路过我们进了星巴克。
她们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样子真好看,我当时这样想。对于在异国他乡失业了好几个月的我来说,像她们一样穿着好看的职业装去这家星巴克后面的小商务区上班,然后在工作时间出来买杯咖啡这样的事情,真的是触不可及。
1
两个月以后,我来到了现在的公司做实习生。距离那家星巴克只需要步行五分钟。我可能和当初见过的、羡慕过的那三个女生在一栋大楼里工作了——如果不是一栋楼,那肯定是隔壁楼。
第一天进公司报到,前台小姐姐已经事先知道我要来,热情地说好啊你稍等。我看着她的笑稍微放松了一些,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捏着袖口那颗装饰用的扣子。小姐姐给我当时的直系上司打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了空荡荡的大会议室,透过玻璃墙看得到一街之隔的另一个商务区,如果我往左边站一站,应该看得到斜对角的商城。我曾经在午餐的时候路过那里,无数穿着西装套裙的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地路过我,去附近的小餐厅吃饭。他们看起来都是拥有着饱满生活的人,而那时候我的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感觉自己是个飘在半空里的塑料袋。
如果我能一直留在这家公司,是不是就能真的成为那些人的一员——我胡乱想着,看到直系上司走过来,赶紧迎上去,心里提醒自己笑得不要那么僵硬。
四个多月之后,我成功转正了,并且像是中奖一样抽到了工作签证。
那段时间,我向每一个问到我工作状况的人说:这辈子所有的运气,大概都攒在这几个月了。
2
来这家公司之前没有想过会遇到中国人,结果第二轮面试结束的时候就在电梯间遇到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女生。两个人一起默默地等电梯,她忽然用英语问我:“来面试哦?”
“对啊,刚结束。”我也用英语回答她。
“你是……来自中国吗?”她又问我,“China”那个词刚出来我就开始点头,然后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对话切换成中文,我们相互介绍了一下彼此,再次惊讶地发现我们是研究生学校的校友,她高我三级——如果那天再多聊一点的话我们会发现,她的英文名字是April,而我叫May。所有的缘分好像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我正式开始上班了,会时不时地来找师姐聊天,用的是中文。偶尔我们在厨房遇到人多,别的同事都在聊英语,而我们两个聊中文,一道自然的屏障就会被建立起来,彼此都无法融入到对方的谈话中去。不过好在大家都习惯了,毕竟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另外两位同事常用保加利亚语聊天,还有同事总用西班牙语打电话,他们大多对偶然听到外语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还是有人会被惊一下。Chris是部门的Director,平时办公室离我们很远,我们本来不常见他。可是有段时间他经常要和Bobby讨论工作,而我又和Bobby在同一个小隔间里,于是Chris大叔在我生命里的出现频率在那段时间大大增加。
某一天他正和Bobby讨论的时候,师姐跑来找我聊天。我们说了大概两句话的时候,原本背对我的Chris忽然转身看着我们,顿了顿又转了回去。那个转身,又迅速又惊恐;那个回身,又缓慢又疑惑。后来Bobby告诉我,那是Chris第一次听到公司里有人说中文——一种对他来说十分神秘的语言——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很神奇。
我们真的是个国际公司了呢,据说Chris当时还这么感叹了一下。
3
Bobby是部门里另一个中国人。只是他大概初二的时候就来到了美国,修炼出纯正的美国口音,所以我有一段时间还以为他是ABC。
每位新人到公司的第一天都会被带领着在全公司溜达一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认识一下未来一起工作的同事们。每一个美国同事都热情地打着招呼说“欢迎”,我则紧张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微笑着说“谢谢”。到了Bobby这里,他站起来说了一句“Hi”,然后礼节性地和我握了一下手,就立刻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了。带领我参观公司的同事还在介绍“Bobby此人如何如何”,被介绍的这位大哥却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充耳不闻。
这件事情一直让我觉得,Bobby是个很高冷的人,以至于后来要去问他问题的时候也得先做心理建设,用英语打好腹稿,才敢去找他。偏偏他回答问题很耐心,一步一步教着我;有一天教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忽然说起了中文。
于是我愣住了——从来没想过他会说标准的普通话,原来并不是ABC啊。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厚着脸皮去加了他的微信;后来经常去问他一些有的没的;再后来,我的座位被换到了他的旁边,相处的时间更多了,甚至开始一起出去吃午饭。
有一些人设,就是禁不住这样近距离的观察。和我混熟了以后,Bobby同学渐渐展露了自己“年轻”的一面——什么周末出门蹦迪啊,最近有两个妹子都在追他不知道选哪个啊,毛不易的那首《消愁》单曲循环了无数回之类的生活琐事通通开始讲给我听。某天在他给我讲完自己的感情经历之后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不想毁掉在你心里的形象。”
我安慰他:“没事,你如今这个形象比原来那个让人更舒服些。”
“不不不,我还是得和你维持一点距离。关系近了现在什么都说了。这不好。”Bobby执意坚持自己的观点。然后隔天继续给我讲他和现女友的爱恨情仇。
这样蛮好,比起来他笑都不笑的样子,我更喜欢听他给我讲快手短视频又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虽然我常说他其实是个美国人,但是在异国他乡认识从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人,总归是有说不出的亲切感的。
4
我是到了美国以后,才认认真真、彻彻底底地认识到自己是个英语渣的。以前不管什么英语考试成绩都还可以,也和外国朋友聊过几次天,发过好些英文的邮件,申请研究生的时候也参加过英语的面试。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可是等我真的到了美国,发现自己一打电话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时候,就彻底怂了。
这一怂就怂了两年。每当我需要说英文的时候——上课也好,出去买东西也好,参加什么活动也好——我的心就嘣蹦蹦地乱跳,连带着呼吸都会有些不自然。好在研究生学院里中国学生足够多,我从室友到同学都是中国人,很多时候说中文就可以很好地解决问题。
可是到了新公司不一样。与我有直接工作联系的都是讲英文的美国人,April和Bobby也不可能天天来我这里救火。于是我只能操着自己不流利的英语,去问我左右的同事各种问题。
那时候会害怕的,是看到听我问题的人皱眉,或者被他们问“what do you mean”。我总觉得那是因为我的语言表达太差了,导致他们听不明白。于是每当我意识到他们没听懂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道歉,然后放慢速度,整理句子,换一个问法。
好在大多数人都很耐心,也很友善,没有人因为我说话慢而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偶尔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也会有同事告诉我该怎么拼。
在我怂的时候,我常常因为自己做不到向美国人一样讲话流利而感到羞愧和紧张。可是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不能期待一个在中国待过很久的美国人说标准的普通话,那为什么要因为自己说不出来纯正的美音而难过呢。
我在这里就是个外国人呀。
5
英语不好的症状之一,是我学不会美国人打招呼的方式。两个人在公司的走廊里遇到,我以为只要说一句“Hi”就好,可是对方偏偏要问你“how are you”。从看到彼此到擦身而过的那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我们要做到热情微笑、回答对方的问候、再问候对方,然后在对方从自己的视界中消失的时候再收起笑容——对我来说,这曾经是很难的事。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有同事走来,就会默默提气,准备一句万能的问候语,并提醒自己如果对方先问了我,一定要反问对方“你好不好”。
可是,为什么要问那么多呢,也不是真的关心,也不是真的在意。简简单单一句“嗨”然后放过对方——嗯主要是放过我——不好么。
不过日子久了,英语对我而言不再只是一种工具,而变成了一门日常用语的时候,我终于也让自己养成了见到人就说“how are you”或者其他几种问候语的习惯。有时候问候完遇到的同事,脑海里会浮现出传说中老一辈的问候方式:
“嗨,您吃了吗?”
“刚吃完!您呐?”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不过英语正式变成一种交流方式之后,新的问题出现了:我的中英语夹杂在一起了。有时候用中文写字,写着写着就想在句子后面加“which”或者“that”然后连成定语从句。又或者,和同事讨论问题,一着急会先说出半个中文的音节。那半个音节一出来大脑就意识到自己犯错了,然后会赶紧纠正过来,但同事必然听得出,我刚刚似乎说了什么他们没听过的东西。
某一天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干活,坐我斜对面的Brandon忽然叫我:“Hi May!”通常情况下我会回一句“Yes”然后问他什么事。但是那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工作上是投入到了什么程度,我头也没有抬地大声回了他一句中文……
“Hi May!”
“欸!”
等我抬起头来想问他什么事,发现坐我左边的Josh笑个不住,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自己也笑了出来。在他们听起来,我可能喊了一个音调很奇怪的“A”吧。
之后隔了没几天的一个上午,公司里某张办公桌坏了,请了人来修。工人击打桌角的声音又大又突然,我被那个声音吓得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我去!”
Josh又听到了。又笑个不停。笑完了还要给右边一起笑的Anderson普及一下某一天Brandon喊我的时候我用中文回应的。
你又不是没听过我说中文,笑什么笑啦!
6
某一天加班的时候Arun过来和我说:“你知道么,上次我去哥伦比亚旅游的时候买了个手机,然后里面自带着Google的自动翻译系统。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翻译出来了。”
“真的么?”我表示怀疑,“你确定翻译出来的句子有逻辑?”
“我们可以试一试。”Arun从包里翻出来那只手机,开始倒腾他的软件。过了五分钟,举着手机过来了。
“快,说中文。”他把手机举到我面前,十分期待。
于是,晚上八点,我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着一个印度裔美国人的手机,开始说一些“你饿不饿”,“你昨天玩的开心吗”,“今天天气真的很好啊”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本以为最后会逐字翻译不成句子,没想到翻译结果全部都是通常流利的对话。
“是不是非常棒?!”Arun十分激动,“以后你们休想偷偷说我坏话了。”
“厉害厉害,”我感觉自己有义务配合他的演出,“我觉得下次我爸妈来美国可以给他们买一只。”后半句倒是真话。
隔天上午,Bobby跑来找我商量一个小项目,两个人说的中文。说着说着他停了下来,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你知道他在尝试翻译咱们的对话吗?”
我立刻明白Bobby说的“他”是Arun。Arun的座位在我斜对面,我投过电脑的缝隙,确实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手机。
“让他听呗,”我也把音量稍微提高了一些,“真能翻译出来可就厉害死他了。Hi Arun~”
“Hi!”他在对面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你们继续说,我看看这个能不能翻译出来!”
“手机听不到的,太远了。”我笑着,心想真要让你这样就听懂了,我们俩白长这二十几年了。
7
虽然多数情况下我听得懂同事们聊天说话,还是会有一些时候,我完全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闲聊的时候,他们会用一些更加生活化的词汇描述自己的经历或者最近遇到的故事。拉家常嘛。
人多的时候还好,我可以默默地听着,通过那几句我听得明白的部分来猜测故事大概的意思。
遇到只有两个人对话的时候,那就很尴尬了。他们问我某个问题,或者和我说某件事,如果我当下没有给出正确的反应,对方会很困惑,看着我的表情也会变得十分奇怪。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不好意思啊你能再讲一遍吗?
每到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文盲。
除了这种生活化的闲聊我没法完全听懂之外,另一个让我发懵的情况是打电话,而所有的电话之中,又以客户的电话最为可怕——毕竟,对方是给钱的大爷啊,不能搞砸。
偏偏有一天客户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处在十分困倦的状态里。对方说“This is Myisha”,我以为是我们公司的前台小姐姐Marisa。直到对面说到具体要讨论的问题,我才忽然清醒过来,赶忙把自己语气里的困倦全部收走,尽可能明白地应对所有问题。
挂了电话我差点哭出来,鼻子都已经开始酸了。上班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真的不争气,为什么对方是客户都没听出来。
Josh来安慰我,说客户打了电话你不知道情况其实很正常,没关系,你又不是客户主管怎么能什么都知道。
我说不是的,我不是不知道对方问题的答案这么简单,我是都没有听懂对方的问题。
“我不知道客户问的是什么”——原来这样的句子,在特殊的情况下,也是可以有歧义的。
8
逢年过节,大多数同事都会请假回家,我却不能。
从感恩节到圣诞节,每个人都要找个机会和自己的家庭团聚一下;每个人在聊完自己的假期计划都会礼节性地问我:“你呢,会请假吗?”
“我暂时不请假。我要把年假都攒起来回国办工作签证。”
“哦,这样子。”对话基本上在我提到签证的时候就结束了,或者会转个方向。这个公司里,了解“外国人如何在美国工作”的人大约不超过十个。
也会有一些人主动问我的签证状况,比如曾经做过美国大兵的Marlon。当初他知道我需要有签证才能继续留下,而签证其实很难拿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会问问我的进展。有一天他问我:“那你喜欢圣迭戈这个城市吗?”
“喜欢啊。不拥挤,想买什么都买得到,环境还好。”那时候是冬末春初,我想起来自己在北京上学的四年,感慨了一句,“你是不知道北京的空气污染有多严重。”
“真的么?”Marlon显然是不知道,“所以你不喜欢北京了?”
“也不是不喜欢,”我说,“主要是不喜欢空气污染。”
“那就一直呆在圣迭戈吧,这里多好!”
“我希望我能有这个机会吧。”
当我说“希望能有机会留下”的时候,更多的是在想“希望可以拿得到签证”。但显然那天的对话我没有表示清楚,让Marlon误会了我的意思。后来的某一天我和他说真的很想中国,他竟然一脸惊讶地问我:“你想回去哦?你不想一直留在圣迭戈?”
我都被他那个惊讶的表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稍微想了想,认真地说:“很想回啊。我知道我提过北京污染严重什么的,但是我的家人都在中国,我也是在中国长大的。当然想回去。”
“Oh okay... Of course.”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没预料到我会说这些,忽然也有些语塞似的。于是我们的对话就很潦草的结束了。
你怎么可以认为我会不想家呢,Marlon,你怎么可以因为我说想要回家而惊讶呢。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做到放弃自己的故土然后愉快地生活在异国他乡。你不知道我就是那种擅长用回忆作茧自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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