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坊

作者: 郭荒虎 | 来源:发表于2017-05-11 21:33 被阅读0次
    如意坊 如意坊

    明月松间照。

    我孤身一人背着行囊,行囊里是一身旧衣。几本书,行囊边夹着一把破伞。

    然后,我被人莫名邀请。提着青灯的锦衣人将我带到一栋大宅,那宅院在月下也能依稀看出富丽堂皇,雕梁画栋。飞檐几乎勾上空中月亮。

    正厅里,数百根小儿手臂般粗的大烛将整座大厅照的明晃晃,仿佛比白日暖阳还要刺人眼,一位男子坐在厅中大榻之上。款袍博带,锦衣华袍,腰间随意系着翡翠绿宝装饰的玉带,赤裸着胸膛,如上等焦墨一般漆黑的长发披散开来,他身边跪着绝色如天仙般的女子,怀里搂着俊俏动人,唇红齿白的娈童,他已有些醉了。

    我这里,每月都会请来一位客人。满足他一夜的愿望。要美人,比十里秦淮,金粉河畔的楼船里的花魁还要动人的姑娘,要颠鸾倒凤有颠暖倒凤,想榻上双飞有榻上双飞;好佳肴,龙肝凤髓,驼峰鱼唇,只要能想上来的,我这里都有;爱美酒,百年女儿红,陈酿竹叶青,皇帝宫里的御酒不及我这里窖中佳酿十一……

    他笑了笑,继续说到:

    就算你有龙阳之好,我这里的小相公,个个都很俊俏。

    说着,他怀里的清秀少年脸上亲了一口,少年媚眼如丝,作势要打,柔媚胜过娇艳女子。

    你想要什么,他张着醉眼,头发遮住半张脸问我。他面色极白,几乎没有血色,但是脸上线条锋利如刀,好似巧匠雕琢,虽然英俊,但又如提线木偶。

    你是谁?

    我微笑着望着他。

    我是,君如意。

    江南有一个地方,叫如意坊。不是武林门派,却是一座作坊。却依然江湖闻名。这里能做出世上最华美的衣裳,能做出世上最好乐器,能做出世上雕工最美的玉佩首饰,能做出世上最讲究的器皿……,这里能做很多很多,无一不是世上最好的。皇帝宫里的御用也没有他考究,江湖上,无论是风花雪月的文人雅士,还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无论是成名已久的剑客大侠,还是离经叛道的邪道中人,无论是青楼花魁,还是大家闺秀,无论你爱好阳春白雪抑或下里巴人,都无法拒绝如意坊做出的东西。

    而如意坊的坊主,名讳,君如意。

    我惊诧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我弯腰坐在软榻上,向他要了一杯酒。

    我说:我是个说书人,我只想向你讨一个故事。

    君如意直起了身,绕有兴趣的看着我,说:

    我每月在邀请一个客人,大多数人所要无非金钱美人,一些爱好口腹之欲的饕餮之徒问我要美酒佳肴,所求甚奇的也有,有山间农夫求至宝灵药去救他妻子,有一位画师醉心丹青,求在我藏书画的阁里待一夜,而你,只要一个故事。

    君如意依然微笑着,醉态迷离:说吧,你想要怎么样的故事。

    我饮尽了盏中一杯就能值我几个月吃食的美酒。面色平淡:我想要你的故事。

    君如意面色变了变,没了那股风轻云淡,甚至显得有些惶恐:你能要的所有东西我都给得起你,而你,确定只要一个故事。

    我点点头:我只是一个说书人,我要那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

    君如意愣了整整有一盏茶的时间,喝退了仆人,挥手让身边围绕的美人离开,推开了怀里的美貌少年。

    整个硕大的正厅除了我和他空无一人,奏乐的乐师们也走了,除了百支火烛偶尔火花跳起的几乎听不到的噼啪声,整座大厅寂静的好似没有人气。

    富丽堂皇下盖不住的萧索。

    君如意想了想,说,我是个讨厌打破规矩的人,既然决定满足每月一位客人的要求,那我,就给你这个故事:

    那时,我还不叫君如意,至于我真正叫什么,我也忘了。

    我是北方的一个乐器师傅,做尺八,做古埙,斫琴调弦,只够勉强吃饱饭而已。我与我的妻子住在小小的巷子里,日子清贫,却相敬如宾。

    然后,北方三年大旱,蝗灾。所有人都吃不饱饭,没人再有闲情逸致的来享丝竹之乐,所有人,都在关心,怎么活下去。

    你听过易子而食吗,那不是史家笔下的四个字。我听说巷子头的小姑娘被父母拿去换了吃食,而小姑娘,我曾在墙下看见她被煮的几乎认不清面目的人头。所剩不多的头发上系着我曾送她的花绳。

    所有人都在想怎么活下去,当肚子不能被填饱,当饥饿的欲望涌上来,当活下去已经成为问题的时候,所谓伦理纲常,道德人性,圣人言语,都是狗屁。

    我每天出门找吃的,所有人不再是人,是恶鬼。城里也不再是人间,而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

    树皮早都没了,树叶,草根,一点不剩。观音土也快被挖光了,我每天走十几里路,就想找到那剩下的一点点草茎。

    都是饿鬼,每个人都红着眼睛,眼里只剩下进食的欲望,比野兽更可怕,那时人的牙真的会变尖,指甲变的锋利,我们快要捕食我们看到的一切。

    就这样不生不死的活着。

    生,活着,叫生活。生,死了叫生死。什么叫生死,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然后……

    那天我回来,我妻子躺在床上。巷子里的里正在她身上耸动着,她眼神呆滞,手里紧紧窝着半张饼边做边啃。

    桌上,还有一张饼。

    她见到我,给我指着桌子,说:

    饼……,饼……,吃饼。

    我不怪她,真的,我一丁点儿都不怪她。

    快饿死了。

    不过,我还是打翻了那半张饼。将那半张饼疯了一样踩在地上,用脚摩擦,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一张饼……

    后来,我离开那里。

    你会不会想到,富甲天下的君如意曾经在青楼里做过小相公,不是龟公,是小相公。

    也许命不该绝,我活了下来,创立了如意坊。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我和我妻子生活的那个小巷。只是后来我派人过去,得知,在我离开后,我妻子做了里正的小妾,也活了下来……

    在青楼时,男人在我身上动时,我就想起,里正在我妻子身上动时的样子。

    我有了如意坊,天下谁有我富贵,我有美人无数,俊俏少年郎无数,可是我没有半张饼……

    说完这里,君如意越来越平静,没有一滴眼泪流出,也许,已经流干了。

    天地如烘炉,人命如薪柴。江湖哪有那么多如意,那夜我和他喝了一夜酒,天亮时我走了,他的故事死在我心里,没有说与任何人听。

    几年后,北方小城里一名里正的小妾死了。

    我路过君如意的大宅……

    看见君如意站在丘上,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他身后跟着他的仆人,都是一席白衣,

    八百名白衣如雪。

                                                  ——郭荒虎

    (如意坊很多次出现在我写的故事里,每次有了豪奢的物件,我总会加一句如意坊作,今天,我给如意坊写了一个故事,江湖是烘炉,人命如草芥,只记得八百白衣如雪,你不在,君怎能如意)

    17年5月11,郭荒虎构思与散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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