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看过绿苗探出头，看过田埂开满花，看过秋风拂麦穗，看过冬雪飘满天。

可他一直是一个人。

吹过风，淋过雨，但是身上的红衣服还是红的那么鲜艳，仿佛刚从嫣红的染缸里拿出来，让人在田埂里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是一个稻草人，那件红衣服既是他的装饰，也是他的身体。一个老人从家里翻出来这件红色的衣服，古香古色的样式，其实挺好看的。在一片金色里张扬又含蓄的红着。可是有好事的孩子说，到了夜间无人的时候，那件红衣服会自己在田埂上游走，带着凄厉的哭声和凌厉的风。

他很无奈。自己每晚每晚守着这片土地，他是稻草人，本该是没有感觉的，夜里寒露重，而红衣单薄，不足以抵御寒冷，可是他不怕。他最怕的是寂寞，是一个稻草人不该有的寂寞。

傍晚，他在田埂上看夕阳，天空红的很温柔，他喜欢这样的傍晚，有夕阳看至少让他的寂寞涌动的不那么厉害。

拥有这片土地的老农前些日子去世了。萧凉的唢呐声有些模糊的响起的时候，他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安安静静的看着麦田去了，也是过了好些时候他才意识到，老农很久没有来过了。

也许那天听到的声音，是有人在为老农送行吧。

他更难受了。虽然老农没怎么关心过他，可是至少那是他的父亲，现在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他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孩子的脸被夕阳染成红色，红的有点悲伤。

“你真好看。”孩子说话了——对着这个稻草人。

他一动不动，脸上带着一副有些漠然的表情，是天生的，其实他很希望自己的表情能有活力一点，不要显得自己死气沉沉的。

如果有风吹过来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可是这个温柔的傍晚没有一丝风。

“没有人陪你说话，你是不是会难过？”孩子坐在他旁边，自顾自的问。

难过？也许没有，只是有点寂寞而已。这样的漫漫长夜，论谁都会寂寞侵体的吧。

“你一个人是不是很自由？”孩子又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自由？自己可是不能移动半步的稻草人啊，终生都要守在这片荒废的麦田上，何来自由可言呢？

“如果我是你就好了。”说完这句，时间被长长的沉默了。

他看见孩子脸上安静的泪，好像被点燃了的蜡烛的蜡油，不断地滚落。

这时候起风了。这风来的很煽情。

他也看见了孩子身上的伤痕，是无情的鞭打，是愤怒的掌掴，是委屈的隐忍，是挣扎的无果。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他默默的陪着这个想成为他的孩子，暮色消逝，星辰漫天，他没有听见应该属于孩子的被父母呼唤的声音，孩子还是躲在他的旁边，被一丝丝的寒凉笼罩着瑟瑟发抖。

天亮了，孩子带着一身的露水回去了，没有忘记跟他说一声再见。

他想，怎么现在还会有孩子这么天真，相信童话里稻草人的故事呢。

但是，从那天开始，孩子出现在他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多，泪水却越来越少。他没有本分可以尽了，麦田已经荒废了，枯黄的大地一日日的萎缩下去，他也没有守护粮食的责任了，所以，孩子来的时候，他都会好好的陪着他——也只能好默默地陪着他。

孩子的话变得越来越少，眼里的光也越来越黯淡了。他只有临近傍晚才会来，然后坐在稻草人的身边，就是一夜。他把这些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夏天的风吹的越来越猛了，等最后一片落叶掉下来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已经是冬天了。

今天孩子穿的还是这么单薄，可是看着天气已经有下雪的意思了。

也许今天晚上能看见初雪也不一定。他想。可是这孩子不能待在这里了，晚上这里太冷，即使他感受不到，也能看到寒风凌厉的割着衣角。

可是孩子还是在这里待了一晚上。他听见风声像一把冰刃在他的身上剐着，在夜最深的时候他抖得像一个愤怒的狮子，也像一只无助的孤独的小鹿。

果然下初雪了，一层覆盖在土地上，在阳光照射下亮晶晶的。

当大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有一抹温柔的红色覆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而让人惊讶的是，那抹红色，在这么长时间的风霜雨露下，居然还是那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