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狗生

作者: 王保东 | 来源:发表于2024-03-07 20:02 被阅读0次

    我记事起,我家就有一条黑狗。不知是因为它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还是因为它的乖巧,它的可怜,反正直至五六十年后的今天,还时不时的梦见它,想起它。

    它是一条母狗,我的印像里,个头不太大,但很瘦很瘦,整天跟在我身后,我从搭在墙上的红薯秧或红萝卜秧上,揪下一个冻得流水的小红薯根或红萝卜头,总也利益均沾,忘不了给它一半。当它迎面跑向我时,就像是一根木棍挑着一件破不拉几的黑衣裳,这件衣裳随着它的跑动还左右晃荡着。

    它小跑着来到我跟前,围着我不停地上下嗅着,嘴里还不停地发出亲昵的“嗯嗯”声,像是打招呼,又像是问询。如果我此时端着碗,它就会蹲坐在我对面,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我,特别是我的碗。

    但我的碗里也确实没什么内容,稀寡的饭汤上面常常漂着一个傍晚的月亮,摇一摇碗,碗里的月亮就生动活泼地给你抖几下惨白的脸,用筷子捅破月亮,去碗底捞几下,可能也会从众多的小月亮的缝隙中捞出一两块小红薯,那小红薯在当时就是十分难得的美味佳肴了。

    每当此时,如果碗里有两块红薯,我会毫不犹豫地丢给黑狗一块,如果只是一块的话,我也不让它眼巴巴地白看我一顿饭,会从那个并不算大的红薯上,啃下一大块皮来丟给狗,因为我知道错过了吃饭这一刻工夫,它即使再勤劳也绝不可能再有机会进食哪怕是一点东西了。

    我丢下的红薯或红薯皮,黑狗会一口吞下,我猜想它肯定不知道吞下的是什么,只是凭着它朴素的信任,知道我丢下的是难得的美味。它吃完一口后,像是奢望得遂似的跑回到我家门口,支楞着耳朵,四下张望,去完成它的看守门户任务去了。

    直到夜深人静时,黑狗才又有新的行动,去邻居家的猪槽里寻觅猪吃剩的残渣剩饭,然后再回来站岗值班。当时各家各户大都要喂一头猪,我家也常喂一头猪,但黑狗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轻易去偷吃的。如果被我妈发现了,她会一顿乱棍打在狗身上,那音质不是敲在肉上的沉闷声,而是敲在骨头上的咣咣声,黑狗发出撕心裂肺似的痛叫声,夹着尾巴四处奔逃,但又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每当此时,我会求妈妈饶过它这一回。

    每到秋天,就不一样了,这是我家黑狗过大年的时候。地里玉米熟了,豆熟了,各种杂粮堆满了生产队的场子。尽管场上有人日夜值班,戒备森严,但也并非无缝可钻,我家黑狗总能每天满载而归,肚子吃得鼓鼓的,回家也不忘记再夹带些余粮,埋在房前土堆里,再严严实实地用土掩藏好,作好储备。用不了多久,狗身上膘也有了,毛也亮了,甚至走路也狗模狗样了。

    难忘我家黑狗,最主要的还是它的乖巧,有时让人感动。

    有一次,我妈从姥姥家弄来几十斤小麦,这几十斤小麦对于即将断顿,全靠挖野菜充饥的我们家来说,粒粒都是金豆似的宝贵。妈妈看着我们弟兄几个说,等把小麦磨成面,就为我们蒸白馍吃,这在当时连做梦也不敢如此奢侈。

    淘洗干净后,铺张席子,麦子就放在席子上等晒干。妈妈不放心,怕邻居家的鸡来偷食,就唤来黑狗,命它守护麦子。

    黑狗趴卧着,守步不离。我家的几只老母鸡也想开开洋荤,刚靠近晒麦的席子,就被黑狗的恐吓声吓得跑到屋檐下,眼巴巴地在远处眺望。我妈刚买来的六七只鸡娃不会吃麦子,黑狗自然也没把它们作为警惕的对象。这几只鸡娃在黑狗身上头上跳来舞去,黑狗只是眯缝着眼,任由他们作乱,为了活跃气氛,黑狗还忽然伸头把鸡娃吞进口里,然后憋闷它们几秒,再吐出来。黑狗心里一定很清楚,这是自家鸡娃。

    邻居家的一只黑花鸡,得到消息,飞过院墙,悄悄地来到晒麦的地方,想借机占点便宜。黑花鸡毕竞鸡生地不熟,加之作贼心虚,见有狗在旁,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一趋地慢慢的靠近,纵然如此,也丝毫没有摆脱黑狗的监视,离麦子还有一丈远,黑狗就睁圆了两眼,支愣起了耳朵,一派鸡不犯麦,我不犯鸡,鸡若犯麦,我必犯鸡的架势。说时迟,那时快,黑花鸡刚把嘴伸向麦子,就见黑狗呼地跳起来,扑向偷麦的鸡。吓得鸡嗄嗄大叫,扑愣着翅膀,狼狈地逃过院墙。黑狗一不作,二不休,穷追猛打,当街扑咬在黑花鸡身上。

    可怜一只小鸡,哪禁受得住狗的雷霆一击,当场玩完。

    不过,一向好动不动打人敲狗的妈妈,这次破天荒地饶了黑狗,且破例地还摸了摸惊恐的黑狗的头。后搭上了我家一只活鸡,赔了人家,算作善后。被咬死的黑花鸡很快成为我们的大餐,作为这次事故的有功之臣,我们一致同意把鸡骨头全部地,一点不剩地一次性奖励了黑狗。

    记不清是哪一年春天,凡正那时候留在记忆里的,除了饥就是饿。刚出芽的椿树叶,杨树叶都被人们采下来,放锅里煮熟,然后放清水里泡三天,放点盐调着吃。我父亲听说离家十几里的一个地方收买狗,肥大的能卖四五块钱,父亲就问妈商量,卖了狗度饥荒,虽瘦小点,卖两块是两块。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饭时,妈妈多做了一碗饭,让狗吃,这恐怕是黑狗生平第一次被像模像样地喂养。我知道要卖狗,也吃不下饭,把剩下的一半也喂了狗。

    吃过饭,父亲找来根绳子,把狗叫来,让他卧下身,狗也很听话地卧下来,一点也没反抗,就被扎上四条腿,然后,由我把它抱上小推车,黑狗始终没吱一声。我发现它流泪了,泪水还暖暖地,流在我手上,我也流泪了,泪水也暖暖地和狗的泪水融合在一起。

    妈妈见状,问父亲,要不咱别卖了,看它可怜的……最后父亲狠了狠心说:“人都活成这,还顾得上狗吗!让它早死早脱生吧。”

    父亲推着狗走了,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想想日日玩伴似的狗狗就要永别,我就像作了一场恶梦。

    傍晚时,父亲蹒跚着,疲惫已极地回家了。我和妈赶紧问情况。父亲叹口气说:“到那里后,人家说我们收狗是准备杀了卖肉的,你们的狗除了几根骨头,就剩一张皮,我们不是收狗皮的。”

    我赶紧问,后来呢?父亲说:“我好说歹说,说卖不了三块卖两块,甚至一块半也行。人家高低不要,我就把它又推回来了。到村口把它解下来放了,一会就会回来。”

    我一听没卖,终于放心,就到村口去接狗,可是没有。吃晚饭时,还是没回来。第二天我又四处搜寻打听,也不见踪影,又过了许多天,也没看见。

    它可能是丧心透了,不愿再回来。也可能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了此残生了。

    后来我也多次想,狗生如此不堪,真是无奈呀,死了也是解脱。祝愿来生作个什么呢,我本想说作人别作狗,后来我想人也别作,因为那贫困的折磨不仅仅是狗,也包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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