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小说名很讽刺。
对于13岁的懵懂女孩,“初恋”是她没来得及体验就被迫跑偏的畸形关系,“乐园”是“外表金碧辉煌”里面“充满创痛和算计的地方”,是第十八层的地狱。
对于50岁的性侵惯犯,“初恋”是他谎称无爱婚姻外的第一次真爱,是每次欲望升级时的刺激感,“乐园”是女孩们的身体,“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
我觉得,林奕含用整部小说书写了一张网,这是一张720度全方位的天罗地网,被束缚其中的人无法被拯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在书里面那种大量的用典,绝对不是我想要掉书袋,因为我没有任何必要在这个场合里面掉书袋。重点是在这边展示的这些东西,就是女孩子们,就像是她们在自己的脑中,她们在自己的肚子里,她们在自己的口齿间,含藏着那些东西,就像在那种阴森森的博物馆里面有那些非常沉重古老的文物,然后被关在那个玻璃窗后头,她们自己被自己给困住了,然后书里面这些东西是要表达这个。
传统而保守的社会里,谈性色变,性是羞耻的事情,性教育亦然。有太多女孩子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少恶意而毫无防备。对男女之事往往一无所知,大脑空白,更别提如何保护自己,哪怕早已超过法律允许合意性交的那些。
而那些乖巧懂事、太会替别人着想、脸皮薄不懂得拒绝的女孩,当被别有用心的人以貌似正当的理由请入圈套时,即使略有担心,当对方或帮凶是熟悉的人,也极可能被麻痹大意了去,若是身份地位值得尊重的人,只怕更是不敢说个不字。不管是十三四的萝莉也好,十六七的少女也罢,甚至二十几岁的姑娘。于是女孩被自己的天真和听话给困住了。
更别说对方是身经百案经验丰富,搞不好还会正大光明的反将一军来以退为进呢,“你该不会以为我有什么企图吧,那就算了,真是好心没好报”,再配合一丝假愠,保准让女孩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惭愧。女孩怕让对方难堪,只能勉强自己。于是女孩被自己的教养给困住了。
一旦进了对方准备好的圈套,迅雷不及掩耳把整个套路实施了,女孩们或惊惧不知所措,或反抗奈何力道不足,哭叫再大声,嘴上的反对是没有用的——又不能录下来做证据,说不定还会换来一顿不留伤痕的暴力相向,该怎么应对完全没学过。于是女孩被自己的无知给困住了。
事后想必总是要哄骗上一番。先歪曲一下犯罪的定义,“我那是因为爱你而情不自禁”。或道个歉软化对方态度,“对不起是我着急了太粗暴了”。或卖个惨博取同情,“我婚姻不幸只是责任心强委屈自己”。或糖衣炮弹攻心,“你是灵魂的知音生命的救星”。再用心理学忽悠一下,“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最后,如果对方还不识抬举,来来来,老师给你科普法律,“你告不倒我的只会自己坐牢身败名裂”。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资源和黑白两道人脉吧,“包你全家福贵哟”。软硬兼施,打个巴掌给个枣。于是女孩被犯罪者的丰富经验给践踏了。
女孩们太害怕了,女孩们太羞耻了,所以女孩们什么都不敢说,心里再怎么痛苦,表面还要装得正正常常,生怕被人看了出来。就算表现出些异常,可连最亲近的人都发现不了,发现了也只会责备你怎么不乖了。女孩心里有巨大的情绪想宣泄,却怎样都开不了口。于是女孩被自己的羞耻心给困住了。
有小心试探口风的,却被祈使句和反问句堵了出路。真是的,那是就算耐心问都不一定能说出口的啊。有豁出去讲了的,第一时间一定不是安慰,而是震惊和愤怒,乃至质疑和谩骂。“你怎么这么蠢”“你怎么就跟着去了”“你怎么不踢他然后赶快逃呢”“是不是你勾引他的”“天哪你好脏离我远一点”。女孩心上的伤口更大了,可女孩开始怀疑是否自己也做得不对。于是女孩被社会的羞辱和自己的谦卑给困住了。
什么都没讲的女孩,过一阵子又要老老实实回去补习,乖乖给老师当情人。讲晚了的女孩,能做物证的都没有了,又念及家族和个人名誉,只能忍气吞声。就算还有证据,家人有心支持报警,已满16岁的尴尬年纪,最难取证的案件性质,对方后台坚实财大气粗请得起好律师,自家只是平民中产至多小富即安,法庭上一来二去的缠斗,问隐私挖污点质疑动机,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你撒谎其实你根本没有拒绝”“你去被告住处就是有心理预期”“你对被告流露过好感”“你根本是逼婚不成因爱生恨反咬一口”,女孩的心理承受得起吗,能告得赢吗。于是女孩被法律和财富给碾压了。
更不必说患上了创伤后遗症、抑郁症乃至躁郁症、精神分裂的那些女孩,精神上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与药物跟随一生,从此不能正常生活,严重的随时有生命危险。而世人对精神疾病知之甚少,连亲近的人都不愿意多学习了解,只会劝你坚强,劝你放下,怪你软弱,怪你想不开。他们不解女孩的痛苦,但他们也是有感情的人,也会被女孩的病情所伤害。久而久之,能离开的,便放弃了女孩,不能离开的,也开始敷衍。于是女孩被爱的人给断离了。
女孩是孤独的,她们不明白,那些表达出的关心和善意,为什么都是“你要这样”“你不要那样”,却没有人来问问“你在想什么”“你的感受是怎样的”“你想要什么而我能帮你什么”,于是女孩只能放弃求助,靠看书和写字来自助。女孩想一死解脱痛苦,却怕给家人带来痛苦。于是女孩被自己的善良给困住了。
而那些斯德哥尔摩症形成封闭共生关系的女孩,还会逼自己爱上犯罪者。虚情假意、似是而非的一两年,空有肉体关系,和几句爱情宣言,提前打好了悲剧结局的预防针,要女孩遇到好男孩就离开吧,提前打点好了金钱,坐实恋爱关系甚至买卖关系,最后,再被恶魔像块抹布般丢弃。于是女孩被地狱给流放了。
一旦被家人或好友知道了,不会理性的询问,只换来一顿谩骂,“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老男人有什么好”“怎么能破坏别人家庭”“脸都被你丢光了”,其实女孩自己也不太懂答案,只知道原本心很痛,现在更痛了。于是女孩被家人和好友给隔绝了。
女孩终于发现对方是惯犯是恶魔,匿名上网揭发,收到的都是对自己的谩骂,德高望重有财有势的已婚男子,和贫穷普通还拿了钱的年轻小三,恶俗的语境下,小三人人喊打,没有人在乎真相,没有人在乎弱者的痛苦,他们没有长着同理心,只想嘲讽、调侃、发泄。于是女孩被社会舆论给捆住了。
恶魔知道了女孩的揭发,怒不可遏。校董是利益相关,只关心解决麻烦;同僚是一丘之貉,自是同一阵线;班主任是狼狈为奸,更是积极做帮凶;黑道人脉是好用的资源,可以直接让女孩一家闭嘴。于是女孩被地位和权势给噤声了。
恶魔嘴上宣扬的爱的道义,却一步步升级欲望,从公寓到别墅再到情色旅馆,从压榨到暴力再到虐待,从情人到妓女到奴隶。而好不容易开始学着拒绝的女孩,因为激怒了恶魔,被捆绑虐待拍照侮辱。于是女孩被自己的自尊心给逼疯了。
最终疯掉的女孩,被警官粗暴随意的拷着,领她走的好友还忍不住对拷她的人说谢谢对不起。台北有同学家长做医生,台南有邻居做医生,所以只能送去台中没人认识的地方住院,不然太丢脸。于是女孩被家族的面子给丢远了。
女孩们终于不能反抗了。
Primo Levi他说过一句话,他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
但我要说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为什么?因为房思琪们是不被看见的,不被理解的,这规模巨大到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边界。
她们是散落在时空中零星的个体,过去、现在、将来,这里、那里、每一处。
困住她们的这张网,由法律、教育、传统、舆论、礼教、权势、财富、名望、地位、误解、偏见、创伤、疾病,密密匝匝交织而成,越反抗越会收紧。
林奕含特意在网上开了个口——她把房思琪的年龄设置为13岁,无论如何只要被揭发就能将对方入罪的武器,然后又用文学把这洞补上,使这一点希望更显绝望。
我猜林奕含心里是悔的,悔当年超过16岁却纯白无知,“花了几年才知道这叫‘奸’”;
林奕含心里是怨的,怨当时不够能力看懂对方是文学骗子“二流”货色,而自己“直到高中毕业才开始对艺术灵光开窍”;
林奕含心里是恨的,恨当初还相信了对方爱上别人,后来看到“你和一个小女生”,才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而对方只是个欲望的魔鬼,道地的犯罪者,恨他至今仍然活跃在广告牌上,周旋在女学生中;
林奕含也是爱的,她终究爱上了文学,即使曾被文学辜负,她也充满柔情,对世界始终温柔相待;
林奕含是悲观的,她说自己写作“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的现状”,“不能改善任何事”也“不能救赎任何人”;
但我仍然觉得,林奕含内心深处是有所期待的,她要的不是出名,不是成功,她“只是希望有人能看到我看到的东西”。
她用“也许太细了的工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刻画下“绝对不可能再现的”“这么大质量的暴力”,希望读者“站在思琪的鞋子里”,“与思琪同情共感”,“一步一脚印地去感受思琪的痛苦”,她希望“一个一个的房思琪”不要被“结构的大网子漏下去”,变成“分母之海里的个案”。
这个观念就像是物理学里往宏观和微观两个方向走,每个方向的深入都可能为另一个方向带来突破。
当我们都能互相尊重,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真正的理解他人,去消除刻板印象和偏见,那么,在这张网中,至少会打开一个洞,也许,那就是救赎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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