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篇***习惯孤独(之一)
熊耀祖的一生,几乎没有朋友。
如果说曾经有过,就是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
然而,随着岁月的更迭、命运的无常,战友们不是死别,就是生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了生活的角落之中,迫使他习惯孤独 。
如果非要给他找一个相处长久一点的朋友的话,那么只能把儿子熊伟算上了。
因为朋友之间,贵在相知与扶持,他们父子恰恰都做到了。
熊耀祖的一生,也几乎没有亲人。
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远嫁他乡,又因为战乱而失去了联系。
所幸老天垂怜,给他送来一个养子,好让他的思想和感情有所寄托,也找到一点家的感觉,算是对其遭受的太多苦难与艰辛 ,给予了一点小小的补偿。
然而,他内心仍然是孤独的,因为始终缺乏思想上可以交流甚至指引、感情上可以沟通甚至依赖的这么一个人。
也许是一个良师益友,也许是一个知心爱人,但绝对不是,一个需要自己时时留意 、处处照顾的孩子。
没有办法,现实就是如此,他仍然只有去习惯另一种孤独。
令熊耀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儿子熊伟居然是他的翻版,完全就是“小熊耀祖”,或者“熊耀祖2.0”。
只不过,在关系和顺序这些细节上,打了个对调而已。
熊伟的一生,也几乎没有朋友。
熊伟的一生,也几乎没有亲人。
他唯一的朋友和亲人,就是他的父亲,准确的说,他的养父。
然而,作为个体的“人”,熊伟无论面对父亲之时,还是失去父亲之后,内心都会感到一种孤独。
对于他来说,父亲既是他的一切,又不能完全代表他的一切,因为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家庭,父亲之外,还应该有母亲之类的一些别的什么人,而他却没有,所有也只好渐渐的习惯了孤独。
不是“遗传”,是承袭。
不是“传承”,是传染。
只不过,父子俩的区别在于——
对于父亲来说,没有儿子之前,是“绝对的孤独”;有了儿子之后,是“相对的孤独”。
对于儿子来说,父亲健在之时,是“相对的孤独”;父亲别世西去,是“绝对的孤独”。
不知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还是人老了会有预感,熊耀祖就像知道,儿子今后主要的人生磨砺,就是“习惯和对抗孤独”一样 ,在他有生之年,就用实际行动来提前锻炼儿子,如同做好“皮试”、打好基础。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父亲也就一天天老去。
一天天老去的熊耀祖,也一天天的变得更加沉默。
至于变得沉默的原因,也许有很多——
比如,儿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不需要他再唠里唠叨的交待与叮嘱,他也没什么可以教导与传授的东西了,一切都需要儿子自己去体会和摸索。
再比如,父子俩在生活中,已经达成了绝对的默契,相互之间如臂使指,一个眼神就能达到沟通,已经不需要语言来交流。
还比如,生活基本走上了“正轨”,对内对外需要应付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少,也就可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熊耀祖老了、累了、心力憔悴了!
“文革”的“突然”结束,也令熊耀祖有些“悴不及防”!!
虽然,高音喇叭里在广播,人们也奔走相告,“四人帮”垮台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但是,这类欢腾的场面,熊耀祖一生见得太多了,今天倒下个“四人帮”,明天还会来个“五人帮”、“六人帮”,热闹是“他们”的,与他无关,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管。
可惜,命运总是不以个人的好恶为转移!
没过多久,有些事跟他也扯上了关系。
这天凌晨,“管制份子”熊耀祖照常,天不见亮就起床,拿起扫把,准备扫大街。
走到街上才发现,在他的“管区”内,已经有其他人,在那儿打扫了。
一问才知道,是“环卫局”专职的“清洁工”——
再也不需要,他这样的“管制份子”,参加强制的“义务劳动”了。
熊耀祖将信将疑的回到家里,既没有得到正式的通知,也不愿意主动去街道打听。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人家“清洁工”还取笑他是“贱皮子”,不晓得享清福、睡懒觉!
又过了一阵子,其他的“地、富、反、坏、右”都陆陆续续的纷纷“平反”了;只有他没有动静,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紧跟着,他的“正式工作”——白天八小时打捞沙石,也被迫停止了。
这倒跟“政治待遇”,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打捞沙石“破坏生态环境”,如今开始讲究“环保”了,所有叫停,今后还要对整个河道,进行“综合整治”。
其他的“河道管理处”的“正式工”,被调离“砂石站”,去干别的工作了,倒是他这个“帮忙”打下手的“管制份子”,成了彻底没人管的“社会闲散人员”了。
所谓“没人管”,就是意味着没处再领粮票 、号数证、生活费了!!!
所幸粮票和号数证,已经逐渐失去了效用 ,所有商品都开始“无限量”供应了。
就是那点微薄而可怜的“生活费”,父子俩就从来没有指望着它来活命。
如今“没人管”,就是彻底“自由”了,正好甩开膀子干“私活”,多挣点钱改善生活。
于是,熊耀祖找来些东西,买了部分材料 ,自己动手组装了一辆“夹夹车”(平板车),开始干起了帮街坊四邻拉送“蜂窝煤”的活路。
“拉煤”的劳动强度,要比从河里打捞沙石要轻松得多,加上不用一大早起来扫大街了,按理说,人休息的时间长一点,精神和体力就应该恢复得好一些,所以开头的一两年,熊耀祖倒是干得蛮起劲儿,收入也提高了不少,生活也改善了很多。
渐渐地,他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了,从刚开始一次拉两千个“蜂窝煤”都不怎么费劲儿,到后来一车拉一千五百个都非常吃力了!
再后来,往往是在煤厂里上完货,他就累得气喘吁吁、一身是汗,必须歇上一会儿 ,才有力气把车拉走;一旦路上遇到坡陡一点的情况,他就得咬紧牙关,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勉强能拉上坡;上坡之后 ,不得不坐下来再歇上一会儿,才能继续前行。
儿子熊伟也觉察了这一切——
父亲历来都是一个爱干净讲整洁的人,即便所穿衣服补丁再多,也都收拾的利利落落的;干的活儿再臭再脏,收工后都会清洗干净、一尘不染。
如今熊伟放学回家,经常看到父亲,呆坐在门口,佝偻着脊背,蜷缩着腰身,裤脚卷在腿上,袖口却长过手背,满身煤灰,满脸煤黑,就连眼睫毛上都是煤晶颗粒,整个人就像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儿子知道,这不是父亲惯常的风格,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他累得已经没有力气和精神,再去洗漱了!
儿子心疼父亲,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但凡节假日学校放假休息,就帮着父亲一起“拉煤”,但却无法改变,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现状。
儿子这才想起,父亲已经是一个将满六十岁的老年人了,又怎么适合干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呢?!
于是,儿子奉劝父亲,改换一个比较轻松的活路干干,否则的话,自己就不去上学 ,而陪着父亲一起“拉煤”挣钱养家。
儿子的“威胁”,还真气了作用。
父亲琢磨了一阵子,还是决定放弃“高收入”的“拉煤”,卖掉了“夹夹车”等相关家什 ,重新买了另一套工具,开始在路口摆起一个小摊——以“修自行车”为主业,外带擦鞋、修鞋,以及修理小家电。
活路是轻松了不少,收入却不太稳定,但父子俩糊口还是基本没啥问题,何况他们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本来就很低。
从表面上看,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开始走下坡路的直接原因,是由于衰老所致,年纪不饶人啊!
当然,这也是任何人都逃不掉的自然规律 。
然而,真正体现在熊耀祖身上,缺不仅仅是自然规律这么简单。
从所周知,熊耀祖早年在战场上负过重伤 。
他当初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他如今依然健在,也是一个奇迹!!
多数重要脏器受损,大半功能恢复不全,致使内分泌失调,人体机能失衡,能坚持活到现在,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事。
更何况,这二三十年来,他过着几乎是“非人”的生活。
能够在如此,无论是内在还是外部环境,都十分恶劣的情况里生存下来,考的就是个人坚韧的意志。
支撑熊耀祖意志的东西,有两样——
一好一坏,一正一反。
先说好的正面的东西,就是儿子。
是儿子的出现,唤醒了他的心灵,重拾了他的希望,让他再次看到了未来的光明。
儿子就像一剂“强行针”,更像一针“兴奋剂” ,令他找回了热情与活力,使他所有的奔波与劳累都变得有了意义,甚至给苦难添上了一抹暖色,灾祸中也多了一丝慰藉。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信仰,就得给自己找个寄托,如果既无信仰,有无寄托,便只剩下一个躯壳,很快就腐朽没落了。
正因为熊耀祖找到了寄托,所以才腐而不朽,没而不落,执着的坚持到现在。
回过头,再说坏的反面的东西,就是“运动”。
这里的“运动”,当然是“政治运动”。
由于,熊耀祖的“历史问题”由不得自己选择,也无法回避,以至于,每一次“政治运动”的开始,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
可叹而又可恨的是,建国的头三十年,“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断过,从来都不消停!
熊耀祖置身其中,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头脑高度紧张,身体极度亢奋,才能应付一切问题,才能承受一切打击。
他就像一台随时都上满发条的闹钟,到点就响!
他更像一副随处都绷紧了弦的弓箭,一蹴激发!!
其实,他最像一头蜗牛,内心柔弱无比,却不得不把所有傲骨都变成,坚硬而厚重的壳,背在身上,用以防御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伤害。
这个外在防御的“壳”,甚至强过了内在守望的寄托,同样让他顽强的坚持到现在。
然而现在,儿子一天天长大了,越来越像他希望的那样,他需要担心和操心的事,也越来越少了。
都说“近乡情更怯”,同理,越接近自己既定的目标,反而越可能出现“迷失”,具体表现就是“脱体无力”。
何况现在,“运动” 说没就没了,一下子就没了,上的“发条”一下子也“软”了,绷着的“弦”一下子也“松”了,整个人也自然而然的“疲塌”了下来。
当背着的“壳”,失去防御的功能,便只剩下沉着的负担,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会把人压垮。
父亲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神不守舍,越来越心不在焉,越来越不苟言笑,越来越沉默寡欢。
当熊伟上了初中以后,父亲同他的语言交流就越来越少了。
任何事物都有好坏的两面,就像这十几年早夕相处、形影不离的生活,给父子俩之间形成的默契一样——好的一方面是,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很多生活细节,都心照不宣、无需言明,只需一个眼神就能领会 ,并且分毫不差的及时到位;坏的一方面就是,发展到后来,做父亲的熊耀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用说一个字,作为儿子的熊伟,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早晨起来,熊伟煮好“烫饭”,对洗漱完毕的父亲说:
“爸,吃早饭!”
后者默不作声,坐下开吃。
饭后,熊伟收拾碗筷,然后背上书包,对父亲说:
“爸,我上学去了!”
后者微微颔首,表示收到。
中午在学校食堂搭伙,下午放学后,熊伟来到路口,对已经没有客人的“老板”说:
“爸,收摊了!”
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起身一同收拾。
回家做好晚餐,熊伟照例说:
“爸,吃饭了!”
后者坐下就吃,仍不吭声。
做完作业,已经很晚了,熊伟轻声对瘫在床上的父亲说:
“爸,我睡了!”
后者翻了一下身,也不知醒着还是梦了。
“晨省昏定,出告反面。”
如果不是因为儿子从小学习了《弟子规》 ,可能父子间一天的交流,连这单方面说出的五句话都省了。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几年。
而父亲的左眼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熊伟已经说不出具体的时间。
只记得,从他上初三以后,就发现父亲看东西的时候,有些异常,特别是看报纸之类的文字性的东西,总是往右眼的方向凑 。
刚开始,他以为父亲年纪大了,是老眼昏花所致,也就没有更多的放在心上。
直到左眼渐渐变了颜色,浮肿得向外凸起 ,他才惊觉不妥,于是用手在父亲左眼前晃动,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便知道已经瞎了。
熊伟催着父亲去医院诊治。
执拗的父亲终于开口发话:
“去医院有啥子看头?!我反正是要入土的人了,不用再浪费钱了哈!!!”
这一回,儿子比父亲还要“犟”,借了邻居的“耙耳朵”(偏三轮),硬是把父亲拉去了医院。
经过几项必要的医疗检查,医生指着黑白胶片给父子看,说是,眼眶内出现了一个两毫米直径的异物,直接压迫“视神经”不说,而且已经导致“眼部组织”溃烂;如果早点发现,早点治疗,或许还能保住眼球 ,如今只能手术摘除,否则将危机生命。 没有办法,只好动手术,摘除坏死的眼球了。
这一手术不打紧,把熊耀祖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积蓄,原本打算将来给儿子上大学用的千把块钱,不仅消耗殆尽,而且挂上了“赤字”——
“昂贵”的手术费,让他们不得不向要好的邻居,借了几百元的债——真正的“赤贫”到底了!
其实,医生还说了另一个更有希望的办法——
如果家里经济条件好的话,可以到北京或上海,去找全国最顶尖的专家,也许还能保住,即将彻底坏死的眼球,但花销将在万元以上!!!
在当时,哪个省哪个市出个“万元户”,都会上CCTV的《新闻联播》!!
医生口里的“经济条件”,好得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甚至想象的,如同“天文数字”,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熊家父子身上呢?!
所以退而求其次,只得动手术摘除。
而让医生觉得奇怪的是,在没有任何外伤的情况下,那个“异物”是如何进入体内、直达眼眶的呢?
只有熊耀祖自己才知道,那个“异物”就是几十年前的战场上,被“日本鬼子”的手雷 ,炸进自己颅内的“单片”。
只是他始终都没想明白,这个东西怎么就游移出了脑部,“浪迹”到了眼眶的?!
眼球被摘除以后,脸部看起来,有些“恐怖”——
上下眼皮,被缝合在了一起,凹陷进去,紧贴着眼眶,形成一个可以放假乒乓球的空洞。
手术后,熊耀祖的精神头,就更差了,却仍然坚持要出门摆摊儿,要挣钱糊口,要攒钱还债!
熊伟知道,父亲一个人待在家里,更难熬 ,就每天帮他摆好摊儿,才去上学;放学以后,先收了摊儿,再把父亲扶回家去。
于是,人们眼前经常出现这样一幕场景——
那个已经少有人光顾的“修车摊”前,总是坐着一个可怜的独眼老人,在晒着太阳。
他,一坐就是大半天,用唯一的那只眼睛 ,痴痴的看着,街口往来穿梭的人流。 看着,看着,他疲倦了,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苍蝇,在他那缺眼的空洞处,爬进爬出,没有人为他驱赶,更没有人唤醒他。
他,只是一个凝固的雕塑!!!
他,只是一道扎眼的街景!!
他,只是一处都市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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