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一生土里刨食,喜好种树。坡洼里,崖背上种满了果树,可谓花果山。
门硷畔这棵榆树就是爷爷顺手栽下的。当年,我站在小榆树下比个儿,榆树比我高出了一拃。爷爷说,明年你就赶上它的个儿了。我不服气,第二天,我用菜刀去砍高出我那部分,被爷爷拦住说:“不要砍了,它以后会回报你的。”
隔三差五,奶奶倒腾着小脚,颤颤巍巍,端着刷锅说,浇灌榆树根部,嘴里念念叨叨:“喝吧,喝吧,快快长大。”
果然,榆树迎风抽枝,遇雨疯长。我再怎么使劲吃,也比不过它的个儿。我恨得牙根痒痒,模仿武术巨星李小龙,啪地一掌,砰地一脚,在榆树身上练拳脚。然而,还是奈何不了它,好像给它挠痒痒。
一年赶着一年跑。榆树不光身高了,头大了,腰身也变粗了。春风一吹,它更来了精神,叶儿还没有生,花儿还没有开,一上来就抖搂出一串又一串榆钱。榆钱儿先是绿油油的,被阳光一照,春雨一洗,微风一拂,蜕变成鹅黄色,一串串,一簇簇,一嘟嘟,一拃长,仿佛古钱币,小平,折二,折五,折十梯次膨胀。小时候,我们农村娃,见过爷爷辈留下的一串串麻钱,因而,把榆钱叫钱串串。
我的命运多舛。上世纪60年代,饥荒伴随着我的童年。那年月,田地不打庄稼,人哄地,地哄人,为了“粪”堆大,堆积雪,草皮覆盖,应付检查;山峁光秃秃的,像和尚头,不等草木长大,人们早就连根刨挖煨炕填灶了。恶性循环,穷困繁衍着穷困。
然而,人们却能生,几年间,我爷爷就有了一大堆孙子孙女。爷爷为了填饱我们肚子而发愁,愁白了头,累弯了腰。爷爷好像有先见之明,那些种下的果树,派上了用场。杏子、桃子、李子、甜果、梨子就成了我们的吊命“口粮”。
初春,青黄不接,日子最难熬了。榆树没有记仇,好似看到了我们的饥饿,抢先那些果树一步,挂满一树钱串串。大人们早出晚归挣工分去了,我们娃娃也不闲着,抬水的抬水,挖野菜挖野菜,捡柴火的捡柴火。大晌午了,揭开锅盖,笼屉上面几颗鸡蛋大的洋芋,锅底一点照见脸蛋的米汤,分餐后肚子还是咕咕叫。
我们盯上了榆树上的榆钱儿。我唾手爬树,捋一把榆钱塞进嘴里,满口生香。俯视树下,弟弟妹妹张大嘴巴渴盼着。嚓!嚓!我蹭蹭掐摘一串榆钱扔下,又掐摘一串扔下。“呀!好吃,哥,再摘。”
榆树枝柔软,不易折断,我胆儿越来越大,越爬越高,越来越兴奋,像只猴子,引来树下一片喝彩声。这枝榆钱采摘光了,又换另一枝采摘。末了,攀住树枝一晃一晃打吊吊表演技法。“哥,小心啊!”大妹惊慌提醒。”“没事,我是谁?孙悟空的大徒弟!”喳喳,喳喳喳!一只花喜鹊在头顶盘旋,也拍打着翅膀助兴。
人狂必有祸,天狂必有雨。咔嚓!树枝断了,咚!我掉了下来,“吱哇”一声,小黑猫吓得跳上墙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吃惊地盯着我,发出呼噜呼噜声,好像嘲笑说:“老鼠狂了猫咬住,忘啦?!”我疼的呲牙咧嘴……
这颗榆树不怕风吹日晒,不畏干旱霜冻,顽强地生长着,无私地贡献着,越长越大,树冠遮天蔽日。
我们陪榆树慢慢长大,懂事了,上学了。我不再憎恨榆树了,而是深深地爱上了它,心存敬畏。我们在榆树下念书,我们在榆树下抓石子、踢毽子、划方格、玩“狼吃娃娃”。
又是一度春风拂过。一树榆钱儿在春风里摇曳,再次勾起我们的馋虫。前车之鉴,不敢爬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用无把的锄头,“日”地一下,摔向树枝,砍下一串榆钱,一下又一下,弟弟妹妹们抻长脖颈仰望,跳跃着,欢呼着,小手白杨树叶似地翻动着。
那料想,来劲的锄头也忘乎所以了,倏地俯冲下来,啊!正中小姑眉头,差点砍伤眼睛,至今那只“卧蚕”还嵌在小姑的额头上。
有一年,天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村上人挖野菜充饥,野菜挖完了,捋树叶填肚,树叶捋光了,剥榆树皮度日。我家那棵榆树,只剥了半面。爷爷说:“人活脸,树活皮,再剥,树就死了,来年咋办?!”
妈妈拿榆树皮用水洗一洗,下锅熬呀熬,熬的像浆糊,盛到黑瓷老碗里,我迫不及待,吸溜一声吞进嘴里,呀!烫,烫得我哇哇喊叫,树皮粥哧溜一下又回到了碗里,逗得一家人笑出了眼泪。
冬去春来,弹指一挥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像起窝的鸟儿,带着梦想走向远方。
清明,再次回家祭奠祖先。山绿了,水清了,然而,院畔那棵大榆树却老了,驼背弯腰,斜斜朝坡洼弯去,根部腐烂成一个大洞。邻居几只鸡儿在树洞里宛若在挖掘宝藏,使劲地挖,不停地挖,争抢地挖,还叽叽咕咕说闲话。
喵呜——小白猫纵身窜上榆树,眼珠跟随一串串榆钱儿咕噜噜地转动。榆钱儿随风自由飘荡,仿佛诉说着曾经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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